金 鸡
我下放的那个大队是一个大屋场,共六个生产队聚居在一起。每天,几个队的“牛官”在村口结伴,走过那条一直延伸至山顶通向大队林场的大路去放牛,队长不让我们骑牛,怕累着它。每日放牛我总背个最时髦的黄色军用挎包,走出队长的视线,偶尔骑上牛背,从黄色军用挎包里掏出笛子吹,构成横笛牧歌的水墨画。吹的是长久不变的那几句:“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不成声也不成调,只是清脆的笛声会穿透很远,在空中悠扬,“牛官”都说蛮好听。
还是那条山道,将大队的田亩分成两边。弯弯曲曲的田塍,随意地在大路两边的田野上划出大小不等的格子,像一个硕大的棋盘。大道是楚河汉界,两旁的田亩是棋格。还是那条山道,路旁一年四季变化着诗一样的风景,是让你看也看不完、忘也忘不了的一幅幅冬尽春来、夏去秋至的美丽、喜悦巧夺天工的图画,是一首首激情洋溢的赞歌。还是那条山道,去林场看树的,犁田播种的,通沟上垄的,砍柴打野兽的全都来回穿梭于上。还是那条山道,“牛官”们每天从这儿走过。
那天傍晚,我们几个放牛娃,赶着牛群回家。按照常例,大家都是从大路上径直回来,因为吃了一天草的牛,身子撑得圆鼓鼓的,急着要回牛栏,人劳累了一天,也想早点收工回家做晚饭了。头顶的天空分明已是一片灰蓝,隐隐约约的风,从远处的山脊上扯过来、扯过来,发出沙沙的声响,秋风有点儿凉意,这便是山的天趣。它在对我说什么?请不要问,心领神会独自欣赏就是!那么远,又那么近,眼看黑色幕布就要从天上流动下来了。
米伢子看管的那头母牛,还带着一头初生的牛犊,那牛犊不知怎的偏偏不肯和我们一道,不讲道理地顺着弯曲田塍的脊背,独自走向大田里。
秋收后,为了收拾那些狂妄的野草、害虫,聪明的社员们,早将田塍刨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好让冬的寒冷无情地把野草害虫冻死,此时的田塍显得有些硬邦邦的寂寞、冷清,并没有牛犊的美味佳肴。它要去干什么?母牛“哞,略略;哞,略略……”直叫,也唤它不回。米伢子使劲牵住母牛的缰绳,希望它能唤回它儿子。牛犊就是不听,毫不在意,煞有介事地在窄窄的田塍上勇往直前。到了那边田里,便慢悠悠地沿着田塍的脊背,随意地向前走着,很惬意、很轻松的样子,甚至有些得意忘形。无计可施的米伢子只好牵着母牛跟着牛犊。
从未被诗人赞美过的秋收后光秃秃的田塍,只有生产队长偶尔会踩上去,检查着,看哪处还需要整理。或许,呆闲了的狗,也会在光光的田埂上窜来窜去,装出一副细心寻找什么的样子。今天那牛犊偏偏要走上去,无可奈何的米伢子只有听那牛犊的,跟着它走在田塍上。
忽然间,那牛犊的后脚蹩了一下,沉沉的牛蹄踩下去,将窄窄的田塍蹩去一块,一个瓦罐子居然神奇般地滑落在米伢子的面前。米伢子还没回过神来,瓦罐子在田里滚了两滚,碎了,闪出一道引人注目的金光。米伢子低头一看,被四散田里、斑斑驳驳的金属惊呆了……片刻,米伢子发狂似地跳起来,“金鸡!金鸡!”惊喜地尖叫。那赶牛时百无聊赖的神情豁地抖擞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是神秘的运气;或者,是上苍对村姑的厚爱,给米伢子特别的恩赐?等我们都跑过去时,米伢子几乎是呆在那儿。看到瓦罐子的瓦片、沉甸甸的黄色金属散落在田里,十几双好奇的眼睛为这意外的迷人的梦幻般的景象所镇住。空旷的原野上,马上飘荡着如繁茂枝叶朗朗的我们的笑声,随着秋风在高爽的天空中跳舞,它像是一团团绿阴,浓墨重彩地装点着这心花怒放的田野。
“黄金!?”我努力地回忆着书上的描述,希望将书本知识转换为感性认识……。大家的兴趣早已转移到那个听来的关于“金鸡” 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村里住着一个吝啬的财主,没儿没女。他老了,他将一生积蓄的财产全部变卖成黄金,其中还有一只金鸡,偷偷埋在一个地方。当他已经不能说话,快要死了时,他僵硬的手一直指着山的那一边,便咽了气。大家猜测他是说他的宝贝藏在那儿了。乡亲们将他埋了,但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他的宝贝究竟埋在哪儿。后来,人们在漆黑的夜晚总会看见山那边有闪闪的光,人们都说那是吝啬的财主埋下的金鸡闪烁的光芒。
米伢子的爷爷是贫协主席,她的思想觉悟应该很高。米伢子迅速地解下她那块当时十分时髦的方格子的有流苏的围巾铺在地上,一边往上捡那些散落的物件,一边说:“这是集体的东西,这是集体的东西”。十几个“牛官”在地上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丁点小的碎粒,我也在地上捡了几片包裹那些黄金的金属箔(当时我还没有学习化学,还无法判断它是银箔,还是锡箔)。这时,具有茸茸质感的帷幕从高高的天空,在我们的欢乐中猛地落下,天瞬时黑了。
刚吃完晚饭,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就来到了我们大队,大队革命委员会全体成员、我们十几个“牛官”,一起被召到大队部开紧急会议。米伢子提着她的那个围巾包袱,我们也都带上了捡来的碎粒,十分自觉,也十分情愿地放到大队部的那张方桌上。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当场就讲了好多高深道理,和一些表扬米伢子和我们大家的话。没几天,公社召开万人群众大会,会上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代表公社革命委员会表彰了米伢子。还说知识青年在贫下中农的教育下,进步很快,因我是“黑五类”的女儿,他没点名,但我的内心非常高兴,因为我被贫下中农认可。
这么多年来,这一过程总是纠缠着自己,心里一直是一种做梦的感觉,似乎怀疑自己曾经有此经历。尤其是在“市场化”的今天,人们或许会问:当时你们就没有哄抢、打架、头破血流?没有偷偷地藏起一两块?“当然没有!” “哦……”但回想起来,也有些得意,每每希望向人述说,向人炫耀,想为自己记录下来,化为纸上的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