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餐
第一次吃忆苦餐,是一九六八年里的春节,我们下放农村约半年之后。有一个提法,叫作做过“革命化的春节”。我想大队干部为这事一定是动了些脑筋的,要不怎么会定在腊月二十四那天,全大队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平时讨论生产规划、批判封资修开会学习、发放口粮财物的那么严肃的地方,吃“忆苦餐”呢?
先说时间,腊月二十四,是传统的小年,过“革命化春节”,正是时候。再说地点,生产队的“队屋”里,可谓生产队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三说参加人物,生产队全体社员,所有的贫下中农、地富反坏,那时候都叫做社员,都得一同吃“忆苦餐”。“好人”与“坏人”同参加某一事件,对“好人”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坏人”与“”,对“坏人”而言,有荣幸的感觉。四说形式,吃忆苦餐,“忆苦”就是不能忘记旧社会的苦。苦的根源是什么?是阶级苦,那么在吃忆苦餐的同时,一定要找一个“活靶子”来进行批判,否则就失去了吃“忆苦餐”的意义。
腊月二十三,队长郁彬叔指派了几个人去采野菜,当然都是妇女,四十出头的田嫂就是其中之一。那天,她是“专家”,因为她认识很多野菜,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较好吃,哪些苦,哪些甜。接到队长的指令,我们出发了。田嫂将事先准备的三四棵野菜,一一教我们认识,她当时是说了野菜的名字、习性、可食部位的,并再三叮嘱,不要搞错,特别是不要将有毒的野菜采进来,弄出事来,问题就严重了,谁也担待不起。估计其他几位平时就认识野菜,要不她们在听田嫂讲解时一点都不认真去听呢!只有我洗耳恭听,一句也不敢遗漏,末了,我还接过田嫂手中的野菜,当作标本。
其实,冬天野菜并不是那么好采的,蜿蜒的垄上,并没有春天里那种鲜嫩的野菜。况且,秋收过后,为消灭病虫害越冬的温床,生产队的所有田埂都被铲得精光。已经收割了的田野,留下整齐的禾兜,刚刚撒下去的燕子花种子还和着草木灰,在灰黄的土地上大手笔地画着水墨画,有浓淡墨色的渲染。大地显得十分空旷,田埂上稀疏地留下些枯槁的野草,显示着冬日的萧瑟。况且二十四日全大队都吃忆苦餐,各生产队都有人出来采野菜,我们很费了些功夫,才各人采了一小篮子。难怪解放前灾荒年月,野菜都被刨光,连观音土都吃。我们手挎着那一篮刚采来的野菜,来到小溪边,找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头,踏上去,将野菜直接倒入水中,用竹篮拦住流水,在溪边洗起野菜来。
溪边很是热闹,有几分过年的景象。我们大队是个大屋场,六个小队集中居住在一块,一队、三队、五队、六队的这时已经在溪边了,加上我们四队,差不多全齐了,大家都在忙着洗野菜,准备明日过“小年”。溪水冰冷,凉得刺骨,没几下,我的手就被冻得通红通红,像紫芽姜。但菜总是要仔细洗的,明天,我们总不能吃出泥巴沙子来,我们将根部洗得嫩白嫩白的,将叶子洗得碧绿碧绿的,干干净净放进了生产队的仓库里。
第二天,野菜加上一些糠,放进一个队里煮牛食的洗净的大锅里,很快就煮熟了。吃“忆苦餐”之前,队长说还不能吃,我们还要开个批判会,说这话时,我看到有几个人轻微地挪动了一下,队长把地主海老倌叫了出来,要他立在房屋中间,几个人发了言,比如我们不要忘记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话儿,当然要反复地说了又说喽。最有意思的是一个老婆婆的发言,她控诉旧社会,可是,不知怎么说着说着竟然说到了六零年,过苦日子,大家如何苦,得水肿病,饿死了好多人。我冷汗都吓出来了。队长郁彬叔见势不对,马上制止,才没有出事。小孩其实并不理睬这些,在屋内穿来跑去,队长郁彬叔说:为了全人类不再遭二次罪,不再吃二遍苦,所以我们今天要吃忆苦餐。宣布可以吃了。大家拿起碗,都主动地去锅里盛野菜煮的忆苦餐,不少人都只向碗内加了一小点。肯定是为了图表现,我拿了一只较大的碗,当着全队人的面,满满地装了一大碗。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像平日吃白米饭一样,大口地将野菜和糠扒到嘴里。哪里是人吃的东西!猪潲气直冲嗓子,苦涩的野菜餐,怎能咽得下喉。那一口野菜,在我嘴里转了好几个转转,还只吞下了一点点,我为难极了,倒回锅里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可是一个政治问题、阶级感情问题!吃也是绝对吃不完的,如果我真能吃完那么大一碗野菜,估计不住医院,也会要胀胃不舒服几天。我正左右为难,不知所措,郁彬婶见状,她大声地说“伢哩,过来”,我走过去,她并没有将任何东西交给我,却提高噪门大声说:“把这个送回家去。”(我当时住在郁彬婶家。)她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将那碗“忆苦餐”也端走。我吓心吓胆地,手捧着那碗“忆苦”的野菜饭,往家里走去,走过深深的小巷里,响起一阵狗的狺狺狂吠。我莫名其妙地走进家里,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郁彬婶进来了,她说:“哪有你这么实心的傻子,就是个意思,人家都盛一小口,不是饿极了,谁还能真吃呀。来,倒到猪潲盆里去,猪吃还差不多。”要不是郁彬婶,我哪能想得出办法解脱,吃过“忆苦餐”,我也长大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