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还好吗
前些日子,整理旧时的书报杂志,一个翻了面发了黄的部队信封从中跌落出来,我拾起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由我代笔帮婧写给他的解放军“男朋友”的情书。它使我想起了六十年代的一个故事。
婧、晓梅和我三个是从小一块长大的闺中死党,我们仨之间绝无秘密可言。
婧经人介绍与一位解放军同志通信一年多后建立了恋爱关系。那时候的“情书”绝没有纠缠不清、缠绵不断的滔滔情话,每封信开头都会摘录一段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被引用的机会特别多,当然不能总是写“为人民服务”,于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等等都在信中出现过。写信时不能重复上一封信的语录,更不好抄录对方已经使用过的,那不但显得自己没有文化,更重要的是显得你没有政治觉悟。信也不用昵称,统称“某某同志”。既是同志间的信件,当然就能公开阅读,于是解放军同志的信就成了我们仨讨论的“文件”,给解放军同志的回信无疑也就是我们仨共同“炮制”的了。她们公认我的文笔好,于是回信总是由我代劳,并给我封了个“情书仙子”的“官衔”,当然,这个绰号当时是不能公开叫唤的。
那一年,解放军同志有三周的探亲假,他提前将这消息告诉了婧。婧先是高兴得不亦乐乎,但冷静下来后,一个具体的问题把她急坏了:该如何接待她的解放军同志呢?她将我们招来,专题讨论此事,婧,根正苗红,招工进厂当了工人,那时候,工人阶级是领导一切的,有铁的组织纪律,决无空闲时间陪伴她的解放军同志;我,因父母住进牛棚,属黑五类的狗崽子,早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去了,知识青年是不能随便请假回城的,光是为了图表现我也决不会因人家的男朋友而耽搁自己接受再教育;晓梅,是一个谁也说不明白的“城市贫民”成份的子女,在医院弄了张假证明后,便免去了上山下乡,“抱病”在家等待招工机会。我们仨商量了一整天,一致认为晓梅是最具备接受这一接待任务的唯一人选,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田地里铺就了金灿灿的稻穗,果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那段时间,婧“思君如满月”的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喜悦,在爱情的沐浴之中,整日里眉开眼笑、容光焕发,那是我见到的婧最美丽动人的时期。解放军同志如期回来了。那一天我还特意请假回城,我们仨同去火车站接他,以示隆重。好英俊的小伙子,他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刹那,我感到眼睛一亮,觉得他像雷锋,像欧阳海,也像王杰……婧有些腼腆,晓梅则有些拘谨,我最坦然,主动迎上去,接过他的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包。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一路,我们将解放军同志拥进了他的家门。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婧上了一周白班、进了一周中班、倒了一周晚班。婧是个工作十分认真的人,她每天上班都很辛苦,脸上总写着无尽的倦意,下班回家与解放军同志在一起也完全没有时间温存。我第二天也回生产队改天斗地修理地球去了。于是晓梅便成了全程陪伴,这对晓梅来说是一个施展才华的极好机会。那些日子晓梅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接待解放军的工作里,顶替着帮婧陪解放军同志爬金鸡山、登岳阳楼、游七里山、看洞庭湖、上电影院、甚至陪解放军同志逛街,俨然一对情侣。为捧场,中途我回过一次城,觉得解放军与婧有点貌合神离;晓梅却很投入,像是进入了角色。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但我没往深处想。婧在感情方面一贯地反应迟钝,在学校时,我们班有个男同学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几乎是全体女同学都看出来了,但她却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
日子过得真快,在送解放军归队的头一天晚上,晓梅告诉我们,她要去南方结婚了。只是她对我们太含糊其辞,谁也没有留意。第二天我们去送行,因是始发站,我们将解放军同志一直送上火车。候车时,四人诉说别情,我总觉得晓梅的表情怪怪的,时间在一分一秒流淌,离愁别痛在缓慢的充满整个车厢,空气像是凝固了,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我只想快些离开这煎熬的境地,盼望着火车早点开。开车的预铃终于响了,解放军同志和晓梅同时催我和婧快快下车,下得车来,还没等我俩回过神,列车已经鸣笛启动,一眨眼工夫就驶出了站台。“别责怪我……”晓梅的声音夹杂在火车拖得长长的呜鸣、车轮滚动的咣铛声中,象是从遥远的天边微弱的飘来。我这才想起解放军同志是在广州服役,并且已是可以带家属随军的军人了。南去的列车带走了解放军同志和晓梅,也带走了婧一年多的情思,光风霁月的晴空忽然阴霾密布,婧整个傻了……
瑟瑟秋风卷起飘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没精打采地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无可奈何地跳舞。一缕淡淡的惆怅、一丝浓重的感伤扑面袭来,事随情变,原来秋天也可以如此凄凉。我的心一直往下沉,腿像灌了铅,没有了接解放军同志来时的那种轻松喜悦。平日里最爱嬉笑的我,居然找不到安慰婧的话语。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出火车站,穿过芋头田,经过梅溪桥、竹荫街……像走了一个世纪的漫长路程,才将婧送回家的。
不久解放军同志给我寄来一封信,大意是说他此行就是回家结婚的,部队外调人员在他休假的最后一周里帮他办理了一切结婚手续。休假期间晓梅将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了,他认为既然一年多来他是与我们仨一同“谈恋爱”,那么他选谁都对,希望我能替他向婧解释,并请求婧的原谅。为这封信,从那以后我也再没敢见婧,生怕旧事重提,勾起婧对那有缘没份的爱情经历伤心痛苦的记忆。也再没有见到过晓梅,不知道他们结婚后的情况。其实,我实在是怕正视这场青春游戏。
光阴似箭,一晃几十年,只留下了这个翻了面发了黄的信封和没敢转交给婧的信。她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否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