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永留白雪中

   放农下村的第一年，公社要求我们知识青年留在乡下，与贫下中农过革命化的春节。

   那些年，四季分明，冬天总下雪，而且常常冰天冻地连下好几天，屋檐下挂满冰凌。那年的雪像发了疯似的，真是狂暴。一连几天，主要由各生产队知识青年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大队简陋的礼堂为全大队的社员表演节目。外面像是有无数发狂的怪兽在呼啸厮打，雪恶狠狠地寻找袭击的对象，风呜咽着四处搜索，从瓦缝墙洞直往礼堂内窜。尽管外面下大雪，里面下小雪，表演者和观看者依然情绪高昂，因为那年头还没有普及电视，民间只有这么一种娱乐。娱乐中不知不觉就过初五，年也快过尽了，我们准备的节目也演到了山穷水尽。大队书记宣布说：“明天起，知识青年放假十天，可以回家了，过完元宵再回来。”卸妆的时候，我们商量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筻口赶早班车，回城里补“年”。

   这天早上，雪也像累了似的停了下来。农村的人都很勤快，等我们动身时，男社员们早已把院中的雪清扫干净，连各家之间的通道，也没有留下积雪。我们二十几个人，从任克敬出发，穿过沙南大队，越过完全冰冻了的沙河。几里的路程因归家的喜悦，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走完了，轻轻松松地便到达筻口。

   来到筻口，才知道由于冰雪封路，班车已停开三天。不知是谁提议：“我们走回去”。更有人豪言壮语：“走回去，革命考验的时刻到了”。困难吓不倒归家人，大家异口同声喊道：“对，走回去！”这是我们独立人生中所作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这样我们踏上了回家之路。

   通往城里的公路上除了我们二十几个再没有其他行人，稀少的货车，一辆一辆像载着沉重的脚镣，在被厚厚的冰雪绷得紧紧的马路上开得格外的缓慢，像在原地“一、二、一”地踏着步。这时，雪花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路边山坳高低错落，疏朗的树林开放着千姿百态寂寞的银花，漫山遍野都洒满了亮晶晶的透明的白色。明净清癯的寒气袭人，朔朔的北风穿过树杈飒飒作响，弹奏出动人心魄的严冬的歌，荡漾在苍茫的大地上。公路像一条玉带向前曲折延伸，大自然将素裹银装雕塑成壮观的冰雕风景，美到无法说出的迷人。我们在银色的画卷里行进，一路讲着激励情怀的故事，唱着高昂的革命歌曲。当唱到毛主席诗词歌曲《长征》时，几个男生嬉戏着：“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大家都将背上背的贫下中农送的那点糍粑和豆子想象成为行军的背包，自己俨然是一个红军战士在长征。欢快中我们走完了四十几里的路程，来到离岳阳二十几里的新开塘。我们遇到了一辆大卡车，它是我们那天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几辆卡车中唯一与我们同向行驶的一辆。几个男同学同时大胆地向它招手，因为大家实在都走累了。汽车停了下来，当司机明白了我们这群知识青年从筻口走路回家过年时，便赶忙下车，将车尾的扶梯挂上，热情地让我们上车。大家将背包物品都递进车厢，我一向不喜欢拥挤，把东西递上车后，站在稍远处，等大家争先恐后地上。装了货物的车内已经挤不进人了，还有两个人站在扶梯上，没有进到车厢里，林佳仕双手抓着扶梯，站在最后那根横竿上，他回过头，见我还立在原地，赶忙从车上跳下来。司机将最后一个同学使劲推进车厢，扣紧车厢铁扣，才进驾驶室启动汽车。

   “我知道你会下来陪我。”我说。我是见林佳仕站在最后那根横竿上，知道他一定会下来陪伴我，才敢不往车上挤的。尽管我极愿留在美丽中，慢慢地欣赏美景，但我知道自己无法独立走完剩下的二十几里路程。林佳仕是我的不是“男朋友”的异性朋友，但林佳仕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最大的帮助，无论何时，他永远是我最忠实的听众，总愿意静静地听我荒谬的诉说，分享我的快乐，分担我的忧伤。可是他不能做到与我一道体会快乐与感伤，他只能是我一生的好友。

   我俩慢慢地走，呼吸雪中清新的空气：圣洁的雪，在千里冰封中，给大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让红花草子的褐色种子暖暖地睡上一冬，用它的真挚的情怀抚摸来年吐艳的百花，待到春暖花开时，让挤挤挨挨的绿色生命发颤，它就融化自己，滋润小苗，让其茁壮成长，积雪分明隐含着春天的消息。瑞雪兆丰年哪！细听冰雪轻轻落地的声音：当温柔的雪花被风卷起，自高高的地方飘落下来，漫天乱坠，撞上枯枝，碰到地面，发出如玉折碎的声音，这分明是天籁的音乐。

   我对林佳仕说：“雪，需经过酷暑的蒸腾，遭遇秋的无数风雨雷电的磨砺，才能在严冬里凝结，凝成如此娇媚晶莹的雪片。雪，渴盼轰轰烈烈的夏日，夏天能给雪带来无比的欢欣，夏天到了，雪便又化成水，化做甘甜的雨露，变为无形的雾气……然后，再化为冰雪。如此周而复始……”

   我俩慢慢地走，观看白雪雕塑的一路风景：茫茫旷野，长天之下，宇宙是静谧的，天空是沉重的。天地间，除了白还是白。厚薄相宜、浓淡相间，把横展在我们面前的大自然涂抹得恰到好处。雪花带着它的调皮，亲切地给我们戴上白色的礼帽，让我们的睫毛上凝固着白霜。身披着带雪的衣裳，我心的深处却燃着浓烈的火焰。冬天的雪让我忘记了以前那不知道值不值得留念的伤痕，情、爱、欲都被深深地埋藏。我以未被声色迷惑的耳目，未被功利遮掩的心灵，仔细欣赏、感受这最简单的幸福。让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宇宙中驰骋，我愿永远、永远地停留在白雪和雪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