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一个家（小说）

一

老实人发起火来很是骇人的。

田婧婧平日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有着干净明朗的面孔，一头墨油般黑发，随意地扎个马尾在脑后，眼睛也很美，可是她却极力收藏，像是怕被旁人看到对她有什么不利似的。这么一个女孩，今天却和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孩打架了。头上的马尾也散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群魔乱舞，涨红着脸，像被野兽咬噬着一般地暴怒起来。

原来是刚做完课间操回教室时，不小心踩着了一个男孩子的脚，那男孩骂了一句：“你丫欠扁啊，没长眼睛吗？”

她没有回话。她是觉得没有必要回话。

其实，她只要说声“对不起”就没事了，可她偏没有说。

男孩却非要她说不可，她的不理睬让男孩极恼怒：“你，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不是你爸的亲生孩子，野种！”

顿时，她便觉得身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就像一头荒原狼那样发出一声野性的原始的喊叫，直朝他奔了过去，用嘴咬，用脚踢，拼力撕打。

男孩脸色骤然大变，一脸的惨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凶狠的女孩，便一边还击一边拼力闪躲。

她瞪圆了双眼，大声地喊叫，超标的分贝值尖利而刺耳，吸引了操场上所有人的眼球。

有人喊来了班主任老师。

老班费了好大的力才把两人扯开。老班板着脸朝她斥道：“田婧婧，为什么要和人家打架？”

她没有吱声，眼角却一片晶莹。

老班又问男孩：“是不是你欺负了她？”

一旁一个女生说：“是他骂她野种。”

还没待老班说话，田婧婧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捂住脸，很快地跑了开去。她从未这么哭过，只听见一声声叫着妈，没有喊出一句别的来，让人听着就心里发疼。

二

对于田婧婧来说，“母亲”是一个陌生的词。父亲在一家公司上班，但对她却绝不提母亲的一切，关于母亲所有的事，父亲早已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只有母亲的一张照片，父亲保存着，但田婧婧都没有见过。

在田婧婧10岁那年，一天，春日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氤在房间里，仿佛一团暖色的雾。一个肌肤藕白的女人在她的视线里很窈窕地走了进来。女人个子不很高，也不胖，着一件白色的贴身长裙，显得格外丰腴。她走路的步子很轻，就像秋天傍晚的一片树叶，轻轻地一下落在田婧婧的身旁。田婧婧有些惊异地看着她。

她笑得很好看地问：“你叫田婧婧，对吗？”

田婧婧点了下头，却又睁大着眼睛，嘴巴张得老大：“阿姨，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人便格格地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我还知道你在学校是个三好学生，还会唱歌，歌唱得挺好的，学校广播经常有你唱的歌。”

田婧婧就红了一下脸，对这个女人立时就有了好感：“阿姨，你不是来找我的吧？”

“我来找你爸，也来看看你啊！”女人笑着问：“你爸在家吗？”

田婧婧就跑去书房：“爸，有人找您。”

“谁呀？”老爸在房里问，标准的男中音。

“一位挺漂亮的阿姨。”

女人就又笑，摸着她的头说：“瞧这孩子，真会说话。”

老爸立时从屋里走了出来。老爸中等身材，人虽然不是很胖，但下腹部却微微地翘了起来。虽然只有三十多岁年纪，额上却已过早地爬上了几道浅浅的皱纹，也许是过多思虑的缘故吧。他人还在屋里，声音就飞了出来：“是霞英吗？我说是谁这么会哄孩子呢，呵呵！”

“不是我会哄孩子，是婧婧乖呗！”说着又望了一下田婧婧。田婧婧就咬着指头笑，她知道了这个阿姨叫霞英。

叫霞英的女人朝老爸说：“怎么，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就让人站着说话吗？”

老爸忙说：“快，进房里坐，坐。”又对田婧婧说：“婧婧，你就好好的做作业哦！”

“知道了。”田婧婧就又回到她坐的地方，趴在桌子上埋头做作业，不过耳朵却听着屋里两个大人说的话。

“瞧你，屋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是那个叫霞英女人的声音。

“有什么办法，忙呗！”老爸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田婧婧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老爸的叹息让她有种心痛的感觉。这些年，老爸又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不容易，每天还要上班，忙里忙外的，能不累吗？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离开老爸和她，是不喜欢老爸和她吗？她木然地呆在那儿，听见自己心的深处“咔啦”一声巨响，她的心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我瞧婧婧挺乖的。”叫霞英的女人又说。

“孩子的确很懂事，尤其是学习上，是从不让我操心的。”老爸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充满自豪。

“你这个做父亲的，还是要多关心一下孩子，”霞英说，“你瞧婧婧身上穿的衣服都小了，明天我带婧婧去买衣服吧。”

她听着就感到喉咙堵得难受，想哭，可眼睛只是涩。她想起班上有个叫刘瑶瑶的同学，那天，瑶瑶穿了一件新买的花裙子，兴高采烈地跑到她跟前，她顿而觉得眼前一亮。瑶瑶问：“婧婧，这裙子好看吗？”

“好看。”她说。

“是我妈给买的，”瑶瑶很是兴奋地说，“昨天妈带我跑了好几家服装店，一件一件地帮我挑，最后就给我挑了这件。”

“瑶瑶，你真幸福。”她挺羡慕的说。

遥瑶一下睁大了眼，问：“怎么，你不幸福吗？”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相比之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平谈，太单调，甚至有点寂寞了。

想到这里，她眼眶就红了，视线也渐渐模糊。她眨了一下眼睛，却把眼睫毛也浸透得沉重。

三

过了几个月，那个叫霞英的女人与老爸结婚了，婚礼很简单，也很新潮，就是他俩带上田婧婧一块出去旅游。

可是，田婧婧不肯去。

本来，霞英的脸上一直在笑，这时，笑容就一点点收回去。

老爸有些生气，对她说：“婧婧，你不是常说要个妈妈吗？今天爸爸给你找来了一位妈妈，你应该高兴才是。”

“她不是我妈。”田婧婧说。

老爸很尴尬，也真的生气了，连那宽阔的嘴唇也扭歪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快，叫妈妈！”

她叫了，声音却很细：“阿——姨！”

老爸扬起巴掌，却让霞英拦住：“别打孩子，叫阿姨也没错嘛！”说着，便过来拉住她的手说：“婧婧，阿姨带你去旅游好吗？”

田婧婧嘟起了嘴。那些日子，她整日嘟着嘴，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四

这天上学，田婧婧坐在103路公共汽车上，早晨的太阳从车窗一团一团地涌进来，车厢里就变得很温暖。她抬起头，天蓝得那么纯粹，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她看见窗外一个短发女生，穿着很浅颜色的花裙子，背着深蓝色的耐克大书包往前方跑着，一群洁白的鸽子也跟着飞起来。她淡淡一笑，这女孩真好看。她想。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上课，她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背着耐克大书包往前跑的美丽女孩。

放学后，她因为要出班上的黑板报，回去迟了些，便在街上一家面粉店要了一碗面。这些日子，她不喜欢回家吃饭，总是在这家店里吃。

她正坐在那儿吃，一个短发女生走进来，坐在她的对面。她想起了上学时看见这女孩奔跑的身影。她主动地招呼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珊珊，你呢？”女孩也看着她，眼睛很明亮。

“田婧婧。”她笑了笑问：“你干吗上学要跑步呢？”

“锻炼呗！”

“天天都这样吗？”

“都这样。”

田婧婧便忽然喜欢上这个女孩：“我们能做为朋友吗？”

“当然可以，”女孩笑道，妩媚的脸庞显得很阳光，“我有许多朋友，他们总是带给我快乐。”

“我也是这样。”她伸出右手，女孩也放上自己的手，于是两人便拉着手一起唱着周华健的《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然后，两人笑得格格的。

两人正闹腾得欢，老爸与霞英阿姨却忽然站到了她俩面前。原来，老爸见她这么久还未回家，不放心，便与霞英一块寻到这儿来了。他知道她常在这儿吃面条，便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味道一下传遍了全身所有能传染的地方。

老爸问：“婧婧，怎么不回家吃饭呢？”

“学校有事，忙呗！”田婧婧说。

老爸又看了女孩一眼，觉得很面熟，忽然，身子不易觉察的一震，就沉下脸来，唇鬚抖动得厉害。

霞英阿姨担心他朝孩子发火，忙拉住田婧婧的手说：“婧婧，跟阿姨回家去。”

田婧婧这才朝李珊珊挥了挥手，跟着霞英阿姨走了。

老爸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家，他问：“刚才那女孩，是不是叫李珊珊？”

“是啊，您认识？”田婧婧疑惑的睁大了眼。

“岂只是认识！”老爸很是气恼，他怒睁着眼，额角上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的。

“爸，李珊珊可是个小孩子啊，您干吗跟她生那么大的气呢？”田婧婧问。

老爸说：“婧婧，你的母亲在你刚学会走路的那年，就跟一个男人跑了。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冒着雨追出去叫喊，希望她能看着婧婧还小能够留下来，可她就那样冲进雨里，再也没有回来。她有个孩子叫李珊珊，她是在和我结婚之前就和那男人有了……”

她头“嗡”一下大了，她拼了命似的叫喊：“这——不是真的——”然后，眼泪就止不住往外奔涌，像下雨。

老爸又说：“婧婧，现在你长大了，我没有权利决定你的方向，如果你要找你的母亲，我不会拦你。”

霞英阿姨也说：“婧婧，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你母亲，去找她吧。”

五

她真的去了，她是从李珊珊口里知道自己母亲的住址的。母亲家在星星社区乐福苑二栋一单元四楼。她按响门铃，来开门的是李珊珊。

李珊珊一看到她，就笑得嘴和眼全咧开来，贝齿闪闪：“婧婧，是你？快，进来呀！”又转头朝里喊：“爸，妈，来客了！”

“谁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一个朋友。”

“你领着她玩去吧，”中年男人说：“你可要好好招待你的朋友啊！”

“放心吧，爸。”李珊珊嘻嘻笑着，便把她领进自己房里。

她看见珊珊爸和妈正在厅屋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下棋，看得出两人感情很好。

在房里，李珊珊拿出好几本相册给她看，全是珊珊和她爸妈的照片，有在公园照的，有在商场照的，还有在各地旅游照的。她瞧着相册上的珊珊妈也是自己的母亲，母亲虽不是那种亮丽耀眼的女人，但是显得很温和，很平静，让人感到很舒适也很亲切。她知道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家，一家人是如此的和谐。她想叫一声“妈”，可她极力忍住，有种想哭的感觉，她不愿惊扰了母亲花了这么多年才建起的美好家庭。

她说：“我该回去了。”

李珊珊吃了一惊，问：“怎么，不能多玩一下吗？”

“不了，我出来还没告诉我爸和我妈的。”说着，她便走了。忽然记起一本文学书上有这么一句话：“理解与成全，是我们共同的一种爱。”她便从心里发出一种微笑。

她回家了，她对老爸和霞英阿姨说：“爸，妈，我回来了。”

霞英阿姨惊奇的看了她一眼，笑了，眼角却一片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