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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8/4/28 19:36:18

--  父 亲

父 亲

苍坊是湘赣边上一个小山村。

这是条通往苍坊的乡村公路,公路很仄,像条长长的带子在山野间弯曲、飘展。

我和父亲坐在车上。窗外映照着初夏和春末交替的阳光,阳光十分艳丽,在宁静的空气中颤动着。天愈发的蓝,蓝得让人眼晕。

我望着前面这条仄仄的弯曲的乡村公路,想象力便无边无沿地膨胀着。忽然,我觉得眼前这条弯曲的长长的带子就像父亲这一生走过的路……

夜,黑得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四野没有一点儿亮光,四周一片骇人的沉寂,只有那落尽叶子的树枝,在北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父亲一个人惊恐万状地在山道上奔逃着。那会,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全然没有了那种血气方刚的朝气,他尽力把衣领竖起来,把脑袋缩在衣领里,想以此来抵住凛冽寒风的袭击,干瘦干瘦的骨架就像一只衣裳撑子。两条腿像弹棉花似的不住打颤,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揪住。在他看来,每一处山墈、树丛的暗影里,好像都隐伏着侦视他的眼睛。连踩到一片枯叶,听到一个石子滚动的声音,都会使他心颤肉跳,背脊心里榨出一身汗来。

父亲是从县城一中跑出来的。父亲是个乡下小学教师,这年寒假,全县的教师都集中在一中参加一个“整风”会议,说是要大家给我们的党提意见,帮助我们的党整风。许多人都弄不明白,不是刚刚解放才几年嘛,我们党领导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一下子要大家帮助整风呢?这事,老师们全没有经历过,谁都不敢说什么。后来经不住再三的动员、做工作,于是就有人提意见了,开始是一个、两个,接着是三个、四个……有人提了,说是学校领导必须懂教育,不能外行领导内行,教育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这可是件大事。有人提了,说是农村教育太落后,希望政府能多关心教育……正热闹着,一夜之间,这些提意见的老师全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成了右派,他们提的一条条意见也就成了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于是,老师们懵了,人人惶恐不安,有人趁晚上睡觉时用绳索把自己吊死在床上,有人趁工友没注意跳入了滚沸的开水锅……但右派还得抓,右派是分了指标的,抓住的右派还没有达到规定的指标,因此要继续深入挖掘,决不能让一个阶级敌人漏网。父亲平日就很胆小怕事,在会上一直没有发言,可他从前曾是黄埔军校的学员,毕业后成了程潜部下一个上尉连长,程潜虽说是湖南省政府的省长,却曾经是一个国民党将军,国民党可是反动派呀,那么父亲自然就也是反动派了,而且当过连长,就一定有枪支,有枪支就一定会妄图复辟,于是会上就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父亲交待枪支问题。父亲怎么辩解也没有用,便感到灭顶的恐惧。晚上他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迷迷糊糊中,看见几个公安拿了枪来抓他,他撒腿便跑,忽听背后“空隆”一声,他觉得头上挨了一枪,眼前顿时漆黑,心想这下子真完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场恶梦,心还忍不住乱跳。

第二天,父亲便从一中偷着跑出来了。他一径跑去了醴陵老家,可老家的人谁也不敢收留。也怨不得谁,一个偷跑出来的反动分子,谁敢收留呢?父亲只得又往外跑,去什么地方才好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躲过一天算一天吧。

已有两天两晚未吃到一点东西了,父亲肠胃里一阵辘辘翻动。他急切想吃一点东西,见溪水边草儿青青,便拔下一把草,拧去根,在水里涮下泥土,用手攥得紧紧,送到嘴上咬一口,又苦又涩,但饥饿迫使他又紧咬了几口。他使力站起来,又上路了,可是两条腿就像有千百斤重,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病了一样没有一丝力气。

近旁的山坡上,一定有一只凶狠的奸枭,在静静的深夜,它间或很凄厉地号叫一声,吓得他的心“咚咚”的猛跳半天。号叫过后,便是一阵哔哔啪啪的撕打声,挣扎声,夹杂着另一只枭鸟惊恐而短促的低鸣。

父亲在山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大声地喘着粗气,像拉风箱。突然,背后一阵风响,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下,就觉得头部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飞,耳朵里像有千万口小金钟似的一齐铮铮地轰鸣。于是,他好像看见好些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围住了他。他被他们挤小了,感到气闷,可又不能喘口气,身子一软,一下跌倒在一棵苦楝树下,一只胳膊搂着树身,一只手艰难地向前爬去……

父亲是让两个巡夜的民兵发现的,被送去了乡政府。

父亲醒过来时,已是双手被捆,靠墙坐在一条木板凳上。

乡长姓熊,是个瘦筋筋的男子,瘦白四方脸,高鼻子,方嘴巴,一双细小的缝口似的眼睛闪着光亮,盯着父亲,脸上露出一种凶狠的冷笑。

熊乡长瞪着怕人的眼睛喝道:“老实点,你要好好交待你的罪行!”

“我没……没有罪……”父亲说。

“没有罪,那你跑个什么?”熊乡长提高了声音。

父亲身子一抖,低着头说:“真的没……没有罪,我能交……交待什……什么呢?”

熊乡长凶狠狠的目光便扑到父亲的脸上。父亲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觉得这间昏暗的小屋是一张大蛛网,他是撞在蛛网上的小虫。他曾经看过蜘蛛怎样把小虫的体液吸干,只在网上留下一层干枯的躯壳……父亲绝望地闭上眼睛。

熊乡长盯着他冷冷地问:“你没想到过反攻倒算吗?没想到要如何夺回你们失去的天堂吗?”

父亲无法回答,只是用两只手捂住眼睛,泪水不住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流到他那青筋突起的手背上。

见父亲不回话,熊乡长气恼得在屋里直转着圈子,最后,在父亲跟前站定,双手插腰,胸膛起伏,冲着父亲霹雳闪电似地吼叫道:“你,你——顽固不化!告诉你,与人民为敌,与政府顽抗,是决不会有好结果的!现在,我代表乡政府通知你,你这个右派不能再上讲台,你被开除了!”

“那我能做……做什……什么呢?”父亲惊恐地睁大了眼。

“去生产队里劳动改造!”熊乡长收拢铁爪一样的五指,把全身的力气都聚集在手上,用力地向下一劈,鹰隼似的眼里燃烧着恼怒的火。

春寒料峭的一天晚上,我带着两个妹妹早早地睡下了,只有母亲一人伏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在为学生批改作业。

山村的夜好静,只有风吹动着窗外的树枝,沙沙的响。

忽然,我听见窗外有“噗噗”的脚步声,一会就到了门口,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我吓了一跳,趴在床上不敢吱声。

母亲也听见了这个声音,紧张得浑身如棉,没一点儿力气,眼睛朝左边看一眼,又朝右边看一眼,而后起身朝门口走去;只走出几步,就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抬动腿脚,两眼发怵地盯着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合适。

我也在听着,同时心在怦怦地跳。

门又响了两下:“笃笃!” 很轻,但很清晰。接着,有人悄声喊:“快开门,我是孩子他爸。”

母亲赶忙开了门。父亲也赶忙闪身进了屋,然后又赶紧把门拴上。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啊,这是父亲吗?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也蓬乱着,一脸苍白,胡子拉碴,本来就瘦削的脸,变得更是惊人的瘦了,颧骨和眉棱骨就显得特别突出。

“你们都好吗?”父亲问。

“我们都没什么,只是你,”母亲说,“好些日子没见你半点音讯,就叫人放不下心。”

“我还好,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父亲大概是想笑,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模样却像哭。他说:“我也是放心不下,这才回来看看。”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母亲说着,便去生炉子。家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几个鸡蛋,母亲很快煮好了一碗递给父亲。父亲一定是饿急了,端起碗,巴不得一口全吞下去。

母亲便又拿出一袋米粉。这是给我最小的妹妹吃的,母亲缺奶水,便把米磨成了粉,调成糊糊当奶。母亲倒出一些米粉,用开水又给父亲冲泡了一碗。

父亲吃得很快,连碗里边也舔得干干净净的。

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中,我知道了父亲是被遣送到一个叫浒溪的山村里劳动改造。我不知道什么叫劳动改造,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要参加劳动,要干很重很重的活。

父亲说:“让我看看孩子。”说着,父亲就到了我们床前。

我睁开眼叫了声“爸”,又说:“我们好想您的。”

“我也好想你们啊!”父亲说。

“爸,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不走了,你好好睡吧。”

我这才闭上眼安安心心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家里却不见了父亲。我问母亲:“妈,爸呢?”

“走了。”母亲说,并且叹了一口气。

“远吗?”

“好远好远。”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母亲突然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说:“快了,你爸说,只要你们听话,爸就会回来。”说着便朝门外张望着,长久长久地一动未动。

父亲住的地方叫桃子坡,一户姓赖的村民腾出了一间房让父亲住着。

父亲要自己动手做饭,他在房里用几口土砖支起一只锅。就一间房,既当卧室又当厨房。父亲不会烧柴,每次做饭便是一屋子的烟,熏得直流眼泪。姓赖的夫妇全都心好,便教会父亲怎样烧火做饭。

难的还是干活。父亲从未干过农活,队上安排他去刈牛草。

刈牛草要进山。父亲每天便头戴一顶草帽,肩挑一担高系撮箕,手持一把镰刀一个人往山里面去。山里面草真多,满山满野都是,有的有一人多深,很茂盛。

父亲分辨不出哪些草牛爱吃哪些草牛不爱吃,只要是草,他都割了下来。草里面常夹杂有各种各样的刺,一不小心,手就被这些刺划出一道道血痕,给汗水一浸便火辣辣地生疼。父亲不会割,往往割满一担草天就黑了。

对父亲来说,最难熬的是酷暑时节,那时太阳像发疯似的越晒越炽烈的季节,只要太阳一出来,地上就已经像着火。

山里的杂树茅草全都疯长着,人一扑进山里,便让这些柴草围住了,且密不透风,更显得炎热难耐。父亲勾着头使劲割着草,一会身上便让汗浸得没根干纱。

天黑了,父亲这才挑着一担草脚步踉跄地走下山来。

待去队上放好草,进屋来已是掌灯时分了,他还得摸着黑做饭。

赖伯伯(我对这家姓赖的户主的尊称)会常常过来看我父亲,陪他说说话儿。一天,赖伯伯对父亲说:“作孽,干吗非要让你干这种活呢?你又没有干过。”

父亲笑笑道:“没事的,改造嘛,总得要吃点苦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不是叫提意见么?我可是什么也没提呀,怎么就成反动了呢?”

赖伯伯吧着烟筒,把烟筒吧得噗噜噜地响,好一会说:“你看过抓蛇么?”

“没见过。”父亲不解地摇了摇头。

“蛇藏在洞里不出来,我们就抓一只老鼠或一只蛤蟆什么的放在洞口,一会蛇就出来了,我们乡下人就叫这做 ‘ 引蛇出洞’。 ”

“蛇?我成蛇了么?”父亲睁大了眼,又有点发直。

“其实,你提不提意见都一样,人家早就看准了你,就像我们去抓蛇一样,知道洞里有蛇,即使不能引出来,我们也会要挖开洞抓的。”

“抓蛇是因为蛇有毒,会咬人。我有毒了么?咬人了吗?”

父亲又问。

这问题,赖伯伯一时不好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住地吧烟。

以后,父亲逢人便问:“我有毒了么?咬人了吗?”

人们先是一愣,后来习惯了,也就摇摇头走了。

父亲也摇了摇头,他是真有些茫然了……

前面就是苍坊村了,我搀扶着父亲在耀邦书记的故居前下了车。我和父亲是特地来拜谒耀邦书记的。是耀邦书记“统率中国共产党内一群群慷慨悲歌之士,奋勇冲向‘两个凡是’堡垒的大声呐喊——‘我们不下油锅,谁下油锅!’在那屈指可数的数百个日日夜夜,他们就从神州大地的一口口‘油锅’中,抢救出千百万快被炸透了的苦难者。这些苦难者的数以亿计的亲属,也随之摆脱了含冤蒙垢的历史重负。更多的中国人,也不再噩梦连连,而放心大胆地向原定目标疾步前行”(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1998年新华出版社出版)。

父亲朝着故居深深地鞠躬,就像乡人朝拜佛祖那般虔诚,那般专注。我在后边看着父亲的后背,看着他的身子因激动而不住的抖动,止不住眼泪哗啦一下泼溅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