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明 问 母
妈妈 我来了
这是你走后的第二十三个清明
鞭炮和礼花振落了树叶
你怎么还是沉睡不醒
妈妈 你若没走
去年该庆贺九十寿辰
可你却离开我
在这里静卧了二十四个秋冬
每年清明
儿子都在你跟前千呼万唤
你却始终沉默不语
真让我无比惶恐
是儿子做错了什么吗
今天我要问个究竟
妈妈不愿开口
托个梦也行
妈妈
你是觉得不该称“老师之墓”吗
因为通用的都是“某某孺人”
你为人低调 最不愿立异标新
可你又庆幸自己当了老师
一生最大的欣慰
是有二十多批农村孩子
在你的讲台前启蒙
妈妈知道吗
那些你曾为他们擦鼻涕、钉纽扣
冬天为他们洗脚穿鞋的孩子
如今多数已为人之祖 且各有所成
但他们谁都没有忘记
是你领着他们叩开了知识之门
你这位慈母般的老师
始终活在他们心中
有人还记得你为他代交过学费
有人还记得你冒雪去辅导语文
有人还保存着你批改的作业
说那些小红圈激励了他的上进心
有人感谢你培养了他的学习兴趣
有人还在回想你为什么从不训斥学生
还有先是你学生后与你同事的特级教师
说你的教学理念促使了他的成功
学生的成长让你看到了老师的价值
难怪你把吃粉笔灰视为光荣
自己干了一辈子还嫌不够
将两个女儿也送进了师范的校门
既然如此
“老师之墓”有何不妥
何况这个职业并非人人向往
不少人嫌它太过清贫
妈妈
你是为这里彻夜亮灯而生气吗
我知道你不是畏光睡不着
倒是没有制止浪费你会彻夜难眠
正因为这个习惯
你这位当年农村学校的总务
凡事都算了又算省了又省
同事们笑你是天下第一“抠门”
其实谁都知道
你最“抠”的就是自己
明明四十岁就戴了老花眼镜
为了省油唯独你点的“吊灯芯”
你不准我动用公家一纸一墨
连拿支粉笔画画你也批评
纸篓里的废纸你也要收集出卖
一分一毛都悉数归公
节假日你带着我守校
不是为食堂浇菜就是打扫操坪
而做饭也要自己捡柴
分明学校的柴火成堆成捆
你用小竹杆做成笔套
教孩子们把铅笔头也充分利用
你还收集废旧材料
自制了不少教学模型
妈妈的个人消费
除了基本温饱几乎为零
蛤蜊油是你唯一的化妆品
三十岁穿的衣服到五十岁也不曾更新
当年我们四口吃饭三人上学
还要接济远在异乡的父亲
就凭你二十几元工资
靠着节省做到了收支平衡
至于此地夜明如昼
是因为与变电站紧紧相邻
那是电力运行的需要
你别视为浪费而耿耿于心
妈妈
你是不该让你独居此地吗
远离亲人你感到寂寞
更加思念客死远乡的父亲
虽然你嘴上从来不说
但父亲时刻在你心中
如同你将他题词的纪念册
深藏箱底 还包裹了好几层
父亲怀才不遇 浪迹天涯
每次归来都两手空空
你们婚龄二十余载
可一起生活不足五个冬春
解放前夕他去了香港
次年返回想接走我们
结果被发配塞北
叛逃是有口莫辨的罪名
你对父亲未加怨恨
只说他是不谙时世的书虫
还经常写信汇款
鼓励他对生活不失信心
谁料就在恢复自由的前夕
父亲被脑溢血夺去了生命
就业塞北和全家团聚
成了他带入九泉的南柯之梦
父亲走后学友作伐
劝你与老同学重组家庭
你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要永远当儿女的守护神
无法让父亲魂归故里
的确怨儿子力不从心
但你们心有灵犀
天国之上定能重逢
妈妈
你是担心我忘记祖父祖母吗
唯恐他们坟前不见人踪
你从来宁可冷落自己不愿亏待老人
祖父是矿山的职业经理
他和外公是相隔数代的远亲
父亲和你尚未出世
就被他们指腹为婚
妈妈娘家祖居省会
一爿小店 小本经营
可怜妈妈幼年丧父
是我祖父供你念完女中
你中学毕业嫁到乡下
在家族学堂教授蒙童
你还暗暗学习乡村家务
蒸煮纺织样样能行
土地改革刮起暴风骤雨
以横扫之势席卷山冲
还乡置地的祖父被风暴湮没
全部家业荡然无存
为了维持老小几口的生命
你不得不竹棍布袋踽踽独行
你以羸弱的身躯
撑起了坍塌的屋檩
是你为祖父下葬
是你给祖母送终
为了养育我们姐弟
你饱尝了难以想象的艰辛
不但经济负担山一样沉重
政治旋风更是刮过不停
你苦苦维持全家生计
工作上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真不懂你顶着双重的高压
为什么还要偷偷为长辈上坟
直接后果是遣送回乡
帽子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都说你是封建的愚忠愚孝
但孝悌之风我会继续传承
祖父母的坟冢不会塌陷
上坟扫墓的事请你放心
妈妈
你是牵挂姨妈和朋友吗
那都是与你心心相印的人
怨我没报告信息才让你难于宽心
我两个舅舅都英年早逝
父亲也没有同胞弟兄
只有姨妈和你相依为命
为了帮你她竭尽所能
你走的噩耗使她浑身瘫软
为痛失胞妹她欲哭无声
姨爹姨妈都享年八秩
表兄表妹也生活安稳
被丈夫离弃的童养媳凤姑
你和她有着姊妹般的感情
你曾嘱咐我常去看望
慰籍她孑然独居的孤伶
那位叫爱姑的异乡女人
也与你意笃情深
你为了淡化她的乡愁
曾和她一同研习女红
孤苦伶仃的李老太太
你曾接她到我家辞旧迎新
看着老人大快朵颐的吃相
你停杯投箸格外舒心
还有那位出身名门的曹老师
曾被斥有“尼姑思想”而批成右倾
调走时你彻夜对她劝导
送她走你陪了很远的路程
妈妈命途多舛 患难重重
可你拒绝怜悯 不要同情
而是心甘情愿地燃烧自己
把温暖送给同在天涯的沦落人
妈妈的朋友都年龄接近
自然法则不可能对谁偏心
她们也都已寿终正寝
相信好人在天国会享受安宁
妈妈 说来说去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儿子从小到大
确实没让你省心
不过有好多记忆犹新的事
我也总想有机会向你说明
并非儿子故意气你
其实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小时候我总是寸步不离
象影子一样让你无法脱身
那时候你刚参加工作不便拖着孩子
将我寄居在叔公家中
尽管叔公把我当成宝贝
但寄人篱下总觉得隔了一层
正因为深知母亲怀抱的温暖
才不愿须臾离开母亲
小学六年级那篇作文
我是表白了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班主任说我划不清界限
导致我没有录取初中
虽然你当时没有责怪
但你好多晚上都泪湿衣巾
当时我哪里知道
人一出生就打上了阶级的烙痕
疯狂年代鼓吹造反有理
我到你们学校展示了演讲才能
殊不知让你连遭批斗
说你唆使儿子向党反攻
那时候我确实懵懵懂懂
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风
窃以为能给你增添荣耀
哪知道反给你种下祸根
当民办教师我曾体罚学生
让偷着游泳的孩子晒得晕晕沉沉
碰巧被母亲发现
你当时气得脸色发青
破天荒你当着老师们的面
把儿子训得无地自容
我是害怕学生水里丧命
才以错治错导致荒唐举动
七九年知青大返城
我可以选择教书也可以到机关办公
你希望我还是站立讲台
担心当干部滑入邪门
我没有顺从你的意愿
因为我没有大学文凭
但我记住了你的警示
当干部从没有昧过良心
妈妈
你从来宽宏大量
别人的缺点都能包容
对儿子更不会积怨于心
要不然我尽管那样淘气
常常让你伤透脑筋
而你对我的疼爱
丝毫也没有减轻
九岁那年我出天花
你昼夜守护不合眼睛
待我安然无恙
你的额头却爬上了皱纹
十一岁我右手摔成骨折
你四处寻访找到一位隐居的高僧
我的手完好如初
你的眼窝却变得又黑又深
过苦日子你常说自己胃痛
把一半饭菜硬添进我的钵中
见我吃饱你感到快慰
可自己却肌肠漉漉出现水肿
十三岁我到三十里外上初中
首次回家你却对我冷冷冰冰
教育我眷恋家门成不了事业
逼着我次日清早就踏上返程
从那以后我不再老想回家
寒暑假也要先到同学家里串门
后来才知道你常常依门而盼
你是望子成材强忍思子之痛
参加工作以后
我常常加班加点
不管回家多晚
你都静静地为我等门
尽管我再三说没有必要
也不管我的脚步放得多轻
你那句简短亲切的"回来了"
总会绝对及时地传入我的耳中
直到你永远地离去
再也听不到你的呼唤之声
我这才幡然省悟
母爱就是却之不去 失之不再的真情
啊 妈妈
你真的听不见我的呼喊吗
真悔不该给你盖上层层黄土
把我们隔成了阴阳两重
不然的话
我可以扶你坐起
让你睁开眼睛看看
正围绕在你跟前的儿孙
我和妻子都已退休
当年的淘气包也步入了黄昏
但我们现在有为有乐
在你栽种的树下享受庇荫
你两个孙子都已年过而立
在各自的路上奔赴前程
你的孙媳贤淑聪慧
为你养育了一个活泼可爱的曾孙
妈妈 你感觉到了吗
小曾孙也在向你顶礼膜拜
两岁孩子的虔诚
表达了后代的感恩之心
妈妈
请你别再牵挂曾被你关爱的人
但愿你无忧无虑遨游九天
让我们经常看到你慈祥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