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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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小雨了.

   散落的小雨点儿,在明净的窗玻璃上结成了许许多多的小小的水珠儿.尔后,又汇聚成一条条的小水流,把个刚才还那么清彻透明的玻璃窗,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沙小丽只好别过脸来,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点儿惆怅:好几天了,他怎么一直没有乘她的这一趟车了呢?她想念起他来.

   打从沙小丽调到这一路车当了个售票员起,每天清晨,她总是看见他在站上等车.当车还没有到站的时候,他就站在站牌下的那棵梧桐树下,静静地等待着.他时尔捧着书读,时尔凝神沉思默想.他总是那样的专注,旁若无人.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似的,就连沙小丽的那双向他注视的明亮的眼睛,他也从来不去顾及.也许正是这样吧,沙小丽却反而对他产生了好感:还没有见到这样的年轻人呢,对什么都是这样的漫不经心……

   沙小丽还想想下去,但出车的铃声响了起来.沙小丽连忙收住了思绪,车门儿一关.汽车便开始在城市的街头,奔驶起来.

   细雨霏霏的城市,像刚从梦中醒来的美人.这会儿,正洋溢着一种甜蜜的微笑.一阵清凉的晨风吹了过来,车厢里便立时鼓荡起一股花香.这花香使沙小丽忽然想到那个早晨.那个早晨,当他上了车之后,竟坐在了她的身旁.她感到心儿在轻轻地颤动.虽然,他一坐在座位上之后,便又埋头读起书来,压根也没有看上她一眼,但沙小丽总觉得他是那样的可亲.在车身向前行驶的时候,沙小丽别过脸来,偷偷地扫了他一眼.他没有注意到沙小丽的这一大胆的举止,却仍在那儿看着一本书.那书竟是那样的迷人么?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沙小丽不由得将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转向那本书了.于是,一行行美好的字句,就将她给吸引住了.

   她一会儿,她才将她的目光收了过来.不过还是禁不住地小声地问了一句:“这是一本什么书,写得这么美?”

   他抬起了头.当他看见沙小丽的那双好奇的而又热情的眼睛时,他的脸忽然间红了起来.他连忙说:“<金蔷薇>.苏联作家帕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怎么,你也喜欢这本书么?”

   沙小丽点点头.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当文学编辑的爸爸.生前,不是总是向她说起这一本书么.那时的她,还小.后来,他们这一家人,就被遣送到了湘西的一个偏远的山区了.她爸爸,就是在那些不堪回首的年月里,病死了.去年底,她和妈妈弟弟,才从那大山林里返回城里了.单位给她的爸爸平了反,但爸爸却再也不知道了.他们带回来的只是一捧爸爸的骨灰……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就濡湿了.

   他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递在了沙小丽的手上.说:你喜欢,就拿去看吧.他注视着沙小丽的那双眼睛.那眼睛里依然还是一种忧郁的神情.尽管沙小丽早就将那眼睛里的泪水擦去了,但他还是感到了这本书,也许触动了他眼前的这个女孩的痛处.她为什么会伤感呢?为了什么呢?

   几分钟之后,车到终点站了.沙小丽把书合上,一边报着站名,一边将书还给他,并且,还对他感激地菀尔一笑.

   他没有接过书,却向她掏出了月票.他说:“你拿去看吧,这本书我都可以背下来了.”

   这绝非是夸大其词.

   这本书,是他一生之中,也许是最为珍贵的纪念品了.下乡时,他带去了不少的书,但,十年之后,几乎所有的书,都丢失了.有一些被人借去,从此再也没有归还;有一些干脆不翼而飞;后来,在一次大火之中,剩下来的那些书,全都寿终正寝.这一本书,大约是他常于身旁带着的,才保存下来.那书上,有些字儿,怕是要猜测着读了.

   尽管这样,沙小丽还是将头伸出车窗口去,喊了一声:“哎,同志——”但是他只是回过头来笑了笑,摆摆手,走远了.

   …………

   她些天过去了,沙小丽早就将这本书读完了.不仅如此,她还将这本书中一些美好的篇章,摘录下来.书的一些破得没法翻开的纸片,也修整好了.她将这本书,一连好多天都带在身上,但却一直没有见到这本书的主人再来乘车.

   这是为什么呢?

   车又到终点站了.最后的一个乘客下了车.在车调头的时候,她把整个的头部,都伸出窗外,她很想在这里再一次见到他.但是,她失望了.

   不久,车上又上了不少的乘客.这正是大夜班和早班交接班的时刻.车厢里一下子就挤满了人.沙小丽一边招呼大家买票,一边仍在寻找着那本收的主人.在汽车开动的时刻.她听见了那站在车门口的两个工人的谈话.沙小丽一下子就被那两人的谈话给吸引住了.

   “这两天怎么没有见到你?”一个青年工人问.

   “我在医院里.”另一个青年工人回答说.

   “怎么,你病了?”

   “哪儿的事?我这么结实,什么病会光顾我?”

   “哪,你去医院干什么?混一张病假条?”

   “你可别损我.我们那个电焊班,忙得天昏地暗了,谁还会去干那种缺德的事?”

   “哪……”

   “唉,都告诉你吧,我们轮班去医院照看我们的班长刘湘,他的那伤势,可是不轻呢!”

   “我也听说了,那可是一个好班长,要不是他,你们那车间,早就飞上天了哟……”

   “可不,那氧气瓶一爆破,威力就像是一颗小原子弹,要知道,那天我们班的大部分人,都在加班加点干活呢!”

   “听说他也下过乡?那,我们可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歌也唱得挺也听的,特别是那首<共青团员之歌>,很有些韵味.”

   “那么,你也去看看他,我们可都是下过农村的老知友呵……”

   “那是当然.”

   “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午六点半,我在市立二医院的门口等你.他住在五楼152病房.不见不散.”

   “好的.”

   …………

   沙小丽的心颤抖起来:刘湘,那不正是他么?书的扉页上,就是写着这个名子呢!难怪这些天没有见他来乘车了呀!她感到她的眼睛有些迷雾起来.又怕被别人看见,就悄悄地转了过去,将头伸出了车窗之外.

   车窗之外,闪过了细雨中的红楼,绿树,人流.沙小丽忽然下了决心:下班了,我也要去看看他.也许,他会高兴的吧?……

   春雨,还下着.雨丝儿掠在沙小丽的脸庞,有些凉丝丝的,但很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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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于1980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