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不作伪证的代价

张说（667-730）唐代文学家。字道济。原籍范阳（今河北涿县），世居河东（今山西永济），后迁家洛阳。武后策试贤良方正，张说年才弱冠（20来岁），对策第一，授任太子校书，迁左补阙，累官至凤阁舍人。

关于张说不作伪证的故事就发生在他官至凤阁舍人的时候，故事很简单：狄仁杰死后，魏元忠当了宰相。当时武则天宠幸两个官员，叫张昌宗、张易之。这两人权势大得很，满朝文武官员见了他们都要让三分，唯独宰相魏元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魏元忠是个硬汉，三次遭诬陷被流放，还差点被处死，他都没有屈服。他在洛州担任刺史时，张易之的仆人在大街上仗势闹事，行凶作恶，洛阳官员见是张府的人，不敢得罪他，魏元忠知道后，即将那仆人捉拿到堂，一顿板子打死了他。为此，张昌宗和张易之把魏元忠恨得要命，必先除之而后快。

长安三年（703），张昌宗在太后面前诬告魏元忠，说魏元忠在背后议论：太后老了，不如跟太子靠得住。还说这就是谋反。武则天一听大怒，即刻把魏元忠打入大牢，准备亲自审问，并要张昌宗、张易之当面对质揭发。张昌宗怕辩不过魏元忠，就偷偷地去找魏元忠的部下张说，胁迫他做伪证，并许诺只要张说答应作伪证将来就提拔他。张说应允了。

第二天，武则天上朝，召集太子和所有宰相，让张昌宗与魏元忠当面对质。魏元忠根本不承认有那回事，两人争了半天也无结果。张昌宗说：“张说亲耳听魏元忠说过这些话，可以找他来作证。”武则天立刻传令张说进宫。

听说要张说进宫作证，许多官员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叫宋璟的对张说说：“一个人的名誉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为了保全自己去附和奸臣陷害好人啊！为这个得罪了朝廷，被流放出去，脸上也光彩。”史官刘知几也在旁提醒道：“不要玷污你的历史，累及后代子孙啊！”

张说进了朝堂，武则天问他：“你听到魏元忠诽谤朝廷的话了吗？”魏元忠见张说进来，就大声吼道：“张说，你想跟张昌宗一起诬陷人吗？”张说回过头哼了一声说：“魏公枉做宰相，竟说出这种不懂道理的话来。”张昌宗见张说的话头不对，赶忙催促道：“你别去管他，快来作证。”张说于是向武则天说：“陛下视之，在陛下前，犹逼臣如是，况在外乎？臣今对广朝，不敢不以实对。臣实不闻元忠有是言，但昌宗逼臣诬证之耳！”张昌宗阴谋败露后，又气急败坏地反诬张说与魏元忠共同谋反。张说又据理反驳，并说：“臣岂不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做大官），附元忠立致族灭！但臣畏元忠冤魂，不敢诬之耳。”

武则天是个聪明人，一听张说的话就知魏元忠的确是冤枉，但她又不愿让张昌宗下不了台，就骂张说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令侍从将张说抓起来，随后又派人继续审讯。张说横下一条心，一口咬定就是没有听到过魏元忠说什么谋反的话。武则天没有抓到魏元忠的证据，但还是撤了他的宰相职务，并将张说判了流放罪。

两年后，武则天病重，她的侄儿武三思勾结张昌宗、张易之把持朝政。宰相张柬之和一些官员趁武则天病危，夺取禁卫军军权，将两张逮捕后杀了，并迎接唐中宗复位。中宗即位（705）后，召张说为兵部员外郎，再升为工部侍郎。后三次为相，掌文学之任三十年，此都是后话。

总之张说因不作伪证被流放了两年，这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当时知不知道会要付出代价？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而且他还准备被杀头，这从上面他讲的“两附”后果就很清楚了。他开始答应作伪证后来又反口，可见他也犹豫过，也矛盾斗争过。最后他为什么要坚持不作伪证呢？他说是“畏元忠冤魂”，其实是看重自己的名节。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看重名节，是因为他们将名节看成是自己人生的底线。底线是不可越过的，哪怕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中国的知识分子看重名节，中国的革命者更看重气节。刘胡兰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她坚贞不屈，视死如归，只问“我咋个死法”，然后将十四岁的头颅躺在了铡刀上。叶挺“皖南事变”后被捕，无论蒋介石如何威胁利诱，他就是不肯从“敞开”的“狗洞”爬出，而宁愿“把这活棺材和我一起烧掉”。革命先烈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人生的大是大非面前，即使是做过许多坏事有着许多负面形象的北洋军阀也曾守住了自己的一个底线。七七事变后，汉奸王克敏以师生之谊拜会当过几年民国总统的徐世昌，企图拖他下水。徐闭门不见，说：“我没有这样的门生。”曹汝霖也来当说客，称徐如能出山，和日本订立亲善条约，日本即可撤兵，徐以年老婉辞。一个姓金的学生劝老师不要失掉千载难逢的机会，徐怒斥金曰：“你太浑！”从此装病，闭门谢客。1937年日寇占领北平后要建立傀儡政权，看好一文一武两个人。文的是汪精卫，武的是吴佩孚。汪精卫答应合作，吴佩孚却沉默如山。日本人越俎代庖地为他安排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并代其打印所谓“吴氏对时局的意见”，称他已决定参与“和平运动”。一身中国绅士装束的吴佩孚放下打印稿，一字一句地说，本人认为，中日和平，唯有三个条件：一、日本无条件自华北撤兵；二、中华民国应保持领土和主权之完整；三、日本应以重庆（国民政府）为全面议和的交涉对手。此后吴佩孚意外地被饺子馅里骨碴硌伤了牙，两腮红肿，疼痛难忍。结果在日本军医处长十天治疗后神奇去世。曹锟为过把总统瘾，不惜大把花银子贿赂选举者，留下“贿选总统”的恶名。卢沟桥事变后，他的老部下纷纷出任汉奸政权要职。日本人千方百计地想把曹锟也拖下水，年迈的曹锟却在刘夫人劝导下，立誓宁可喝稀粥，也不给日本人办事。还将前来作说客的“华北治安军”总司令齐燮元关在门外。对奉日寇之命来访的河北省长高凌蔚大声吼道：“你给我滚出去，以后不许你登曹家的门！”日本人打主意最早的莫过于东北王张作霖。一次，张作霖出席日本人的酒会，酒过三巡，日本人请大帅赏字。他们以为张作霖出身绿林，识字有限，会当众出丑。张作霖抓过笔写了个“虎”字，然后提款“张作霖手黑”，在叫好声中，掷笔回席。日本人见提款大笑，说大帅将“手墨”写成“手黑”了。哪知张作霖一瞪眼骂道：“妈了个巴子！俺还不知道‘墨’字怎么写？对付日本人，手黑不行吗？这叫‘寸土不让’！”日本人目瞪口呆。张作霖曾说：“日本人不讲交情，乘机要挟，我豁出这个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出卖国家权利，让人家骂我是卖国贼，叫我后辈儿孙也跟着挨骂，那办不到！”1928年6月4日，张作霖的铁甲车在皇姑屯被日军炸得粉碎。

要守住人生底线，的确要付出一定代价，有的还可能要付出生命。但随意跨越底线的人就一定有好下场吗？也未见得。先拜丁原和董卓为父，后又背叛并杀了他们，接着要投降曹操的吕布，终在刘备进言后被曹操认为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而问了斩。明朝臣子钱谦益降清后，深知自己名节已失，时时感到有人戳脊梁骨，因而常常绕室彷徨，深居简出，良心不得安宁。大叛徒顾顺章投降国民党反动派，对共产党穷凶极恶并造成极大危害，毛泽东为此专门签发《通缉令》，不想顾顺章最终却还是惨死在国民党的苏州监狱。大汉奸汪精卫被蒋介石、戴笠派的刺客杀伤，多次手术后，死在日本名古屋一座冰冷的地下室内。

人生有大是大非，卖国不卖国就是大是大非；做人有底线，不当汉奸就是一大底线。但人生不只有这一个底线。不忘恩负义，不过河撤桥，不卸磨杀驴，不落井下石，不指鹿为马，不为虎作伥，等等，都可以成为各人的人生底线。在和平时期的今天，没有枪指着头，没有刀架在脖子上，照理说人们应更容易守住底线，因为你不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事实上滑出底线或放弃底线的仍然不少。这是为什么？就因为这些人挡不住利欲的诱惑。人之熙熙，为何而来？人之攘攘，为何而往？对不少人而言，就是“名利”二字。人性中仍保留的兽性有一点就是都追求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而发财致富几乎是所有人的欲望。但家财万贯者惨死于孔方兄门下而一贫如洗者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时有发生。自古有“利”就有“义”， “见利不忘义，见死不更其守”，“穷达沉浮身外事，不以利害移操守”等等，尽管人们会有不同的价值取向，但毕竟人性总要高于兽性。

当代人对底线也许有不同的认识和设置；不同的职业、不同的地位也会有不同的考量和侧重。如为官者的一个底线就是不以权谋私，不贪污腐败。这虽不能算个好官，但至少不是一个坏官、贪官。如为经营者的一个底线就是不制造假冒伪劣产品，不贩卖假冒伪劣产品。这当然也还不能算优秀企业家和经营者，但他们至少没有违法乱纪、祸害别人。人都想把生活过得更好，更富裕，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主要靠劳动靠智慧靠创造去合法取得，而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人都想进步，想谋取更高的职位，为此你主要靠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当然你也可以去想法搞好各种关系包括与领导的关系，但最好不要逢迎拍马阿谀奉承，至少不要做损人利己昧良心的事。

跨越底线要付出代价，守住底线也要付出代价。守住底线的人付出了眼前的一些利益，当然最甚者可能要付出生命，但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名声、气节和人格尊严。跨越或放弃底线的人当然可以获得眼前的利益，但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名声、气节和人格尊严，从长远来看，在越来越公平、正义的社会里，他们最终也会失去那些不该获得的利益，甚至失去罪恶的生命。今天一般来说，做人的底线是道德，做事的底线是法律。我们大多数人也许一生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没有显赫功绩，没有大的作为，但只要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从而没有留下劣迹和笑柄，没有犯下罪孽和做什么低级下作的事，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惭愧和懊悔，由此脱离黑暗和愚蠢的苦海，不也活得清朗高洁方正坦荡么！

张说付出了被流放两年的代价，但他终究又回到朝廷，做了宰相，成了文学领袖。后来因他拉帮结派、任人唯亲而在官场几起几落，但他总的还是一生为官。可有趣的是，今人一提起张说，没几个知道他“三次为相，掌文学之任三十年”，大多数人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张说不做伪证的故事。

真是一篇好文章！谢谢骨架兄引典为证辩明做人的基准和底线。非常赞同如下一说：

“今天一般来说，做人的底线是道德，做事的底线是法律。我们大多数人也许一生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没有显赫功绩，没有大的作为，但只要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从而没有留下劣迹和笑柄，没有犯下罪孽和做什么低级下作的事，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惭愧和懊悔，由此脱离黑暗和愚蠢的苦海，不也活得清朗高洁方正坦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