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2/4 16: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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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今天前去赶赴一个迟到的约会。桃川区上洞公社宅边大队,李姐曾经插队落户的地方,春上插肩而过没去成,现在村民小何早早地在路边迎候,生怕又变卦。 同样是一座古村落,时代遗忘江永,江永凝固时间,封存下一座座美丽古朴的小村庄。一样的依山傍水,一样的黑色屋脊连接起伏错落有致,一样的黑红屋墙逼仄相对斑离驳蚀,一样的泥路、青石板路曲曲弯弯,尤如细密的毛细血管,连通家与家、户与户,村庄与田园,网络成一个封闭的血亲宗族。我不知道,当年颠沛远来的落红,何以融进这一脉古老的血色里。 小何摩托车前导,我们驱车跟进。这是一条荷载现代信息的水泥公路,坚硬果决地一插而进,打破古村落的陈旧闭塞,竖立路标指向城市。于是,叛逆的年轻一代就像当年的下放知青一样,决意向着希望前进,将失望连同等古村落一起,统统抛到车轮滚滚的尘土里。 中国多难,现代化探索的旅程惶惑,历经多少理想浪漫和血和泪的挫败,终于发现一条铁律:城市化是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所有逆城市化进程的决策包括上山下乡运动等,在过去逆民心,在如今视为发展战略的迷失。 我们走进村口,村口有座老戏台,伫望晨昏历史久远。这里原是瑶民崇拜先祖驱鬼逐疫的傩祭之坛,后来为乡民婚丧节庆的社戏之所。 到了文革暴虐时期,老戏台就上演了狰狞恐怖的斗争大戏。有一天全体社员群情激昂地召开批判大会,把一对男女知青五花大绑推上台去大批斗。理由是违反了一条革命化的指示精神:“知识青年五年不准谈爱,十年不准结婚。” 江永,有如同田园风光的奇美一样,也有绝奇的荒诞暴虐。例如沅江就不曾有的,那里对知青的男女之情或宽容或认可。独有江永,敢以革命的名义,恃集体暴力来禁锢株杀人的正常情感。 封建文化的可悲之至和无耻之极,就在于苍生的贞操苛制与庙堂的荒淫无度,竟是同样匪夷所思的冠冕堂皇。以至于现在回望那段危情岁月时,还需提起勇气唤醒真知,去洞悉青春的一切荒芜,唯有稚弱的爱情有着怎样的生动;去缕析黛色山边边绿色田埂埂上,相知相恋的呢喃是多么地至情。 李姐自踏上村口的第一步开始,那双眼睛就晶莹明亮了许多。一条泥路带着她急切寻觅,眼界里一泊水塘,一截断墙,一溜颓败荒废的砖房,这就是当年的知青屋,李姐指着说:我就住在这里。 疾风摧巢,巢覆鸟惊飞。李姐当年下江永,身高不过一扁担,体重不到80斤。刚下队接连几天挑石灰,肩膀发肿起泡成了馒头。再见天出工担牛粪时,李姐望着满满的担子有了怯意,一大队干部冷眼看出端倪,偏要满载重重的一担压在她的肩上,沉重压上时李姐噙满泪水。这不仅是力不堪负,更是心屈不堪重辱。 在江永知青的心中,“躲懒”一句话像蛇一样的令人惧怕。他们挑战生理极限,用劳动态度来体现思想改造的成果,甚至不惜自虐自戕,恨不得剖开胸膛让人见红心。可惜那时的匮乏不仅在物资上,还有理解、同情或悲悯等人性情怀的稀缺,谁人识得苦胆忧心。 爱,在那时不会很多,但只要有,哪怕只是温情一点,也足以暖照人生终世。当年一个叫“四女”的农家女娃,硕大的一件毛蓝褂子罩在身上,经常悄悄地靠近李姐,偷偷地将几颗花生,或者一个蒸红薯塞过来。 当年的大队老支书是个好人。大队有一个知青,原籍外地。一天原籍地来人,说他的父母是地主,现已逃亡。父逃子还债,要把这名知青押回去批斗。老支书严词拒绝说:我们大队的知青我们教育,即算挨斗也轮不到你们外地人来插手,坚决巧妙地保护知青免于罹难。 说起四女和支书来,李姐语气绵软深沉,为我答疑解惑。我明白了,尽管江永对知青有着太多的磨难和苦涩,但是依然要一次再一次地回望这方的土地和曾经岁月,为什么,为感恩。这种感恩对应匮乏年代的关怀,澄澈清亮、醇酽凝重。 摄制组到小何家中安营扎寨,小何是新时代的农民,他把村里的“香柚”贩卖到长沙等城市,准确的说是商人。他因而成了乡民中的“先富”,先富的他在水泥路边建新房,一栋崭新的三层楼房令人妒忌和羡慕。 但是我们的MV是怀旧,依然要走进那条幽长的深巷里去,在水浸烟熏成黢黑的老房子里架上机位,露露唱起了“啊,煤油灯。过去了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将你怀恋,……。” 宅边村的秀美不让普美和上甘棠,小河弯弯,踽踽穿行,一株株粗壮的古樟,老干盘曲深入水中,胖鹅涟漪圆上雍容庄重,瘦鸭一线穿波神经兮兮,还会有鱼兀然的跳出水面。 走进田畴,万般气象。风过去,一片片香芋田一片片葱绿,一片片稻田一层层金黄。还有漫野的橘林和柚林,树干低垂、硕果缀枝。日照下,红黄青绿流光溢彩。 小何说话了:“随便摘随便吃吧,吃不了就兜着走。” 但我们眼馋而顾不得嘴馋,牛哥等忙着采景,逼着露露这边田间割稻扮禾,那边林里采橘摘柚;蚕宝宝则这边摆个帕斯,那边扮个造型,牵着我端相机亦步亦趋。 中午在小何家吃饭,李姐眼巴巴地望着那条水泥路,她在等谁?一老者满头白发,背着锄头走来,这就是古道热肠的老支书。 重逢中李姐热泪盈眶,老支书默然无语像是木讷,但在一路走时我看到了,他一直紧紧攥住李姐的手。 中饭吃过了还不能停嘴,要吃粑粑。小何深谙城里人少见多怪的好奇心,安排了一个现做现吃的民俗节目。 一群农家嫂子围拢一起,将花生、芝麻和红糖扮成馅,将糯米粉蒿草汁扮水揉成软面状,然后包上,上火蒸。起锅就往嘴里送,我们一边哎哟说烫着了,一边说好吃好吃。小何连说不要急不要急,吃不完带着回长沙。 天已近晚,要上路了。李姐坚持要弯到另一个村子里去,还有露露,哪怕是不下车,她也要去看一看,那里有一方她不愿驻足又不能割舍的土地。 又见古村庄。浸渍人间烟火水雾,积淀人世苦涩悠长,守望历史风云变幻。 四女全家人都赶过来了,给他们来一个全家福,镜头里李姐激动、四女拘谨,四女的儿媳妇端出了一个城市的小资造型,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是城市蓝领,乡土味已荡然无存。 夕阳晚照,染红天地云水,勾勒农家剪影。有炊烟缕缕升腾,溶溶绕过树梢,融融飘过屋脊,淡淡浮过田野,把最后的一缕乳白,抹在了那山峦沉黛的底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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