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燕归来
-- 发布时间:2008/8/1 23:02:34
-- [原创] 走回历史的感动——重走滇缅路(续完)
走回历史之感动
历史的定义是什么? 小学生回答:历史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我们如何去了解历史?中学生回答:上历史课。政治家诡秘一笑: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戈叔亚老师说:走上滇缅公路,走上史迪威公路,就是走回历史。戈老师当兵出身,读大学历史系选修中国抗战史,毕业后来到云南腾冲,才了解到十万远征军抗日和飞虎队保卫滇缅公路等史实,从此他抛开历史课本,甚至不惜失去铁饭碗,深入民间潜心研究二战史,如今他是驰名中外的二战史和滇缅抗战史专家。
滇缅公路通车70周年之际,《潇湘晨报》特意组织重走中国最伟大的抗战公路--滇缅公路活动,天边车友俱乐部向社会公开招募自驾车友,条件还蛮严格,车要车况好的越野车,驾驶员和参加者要求身体健壮且有一定素质。重走抗战公路、慰问抗战老兵的活动激起了年轻人的热情,报名者众多。女儿报名后告诉我,希望得到支持,哪知我也要同去。女儿担心我身体不好,年纪偏大,车队长不会批准。第二天去车队开会,车队长“胖哥” 皴起眉头看我。事有凑巧,晨报那天特邀远征军老兵韩老为我们讲叙滇缅抗战史事。韩老讲到激动之时犹如重返前线身临其境,完全不象九十高龄的老者。韩老自我介绍毕业于黄埔军校十三期,还清楚记得总队长是王认曲。我激动地握住韩老的手说:韩老,我就是王认曲的女儿!从1938年到2008年,我握住了七十年前父亲教过怎样握枪的手。韩老噌一下站起来,那神情分明是当年见总队长时的敬礼。韩老眼睛湿润了,口里嘀咕着:我们十三期毕业的同学战死在滇缅好多呀!这一刻,全场静穆。会后,胖哥队长对我点点头:“你们祖孙三代准备一下,明天启程吧。”
从长沙到贵阳——昆明——下关——保山约2000公里复杂艰险的滇缅公路,是中国军队反攻日寇的血肉之路,我们的车队总是早上八点出发,路上只停车加油不停车吃饭,晚上八点才停车住宿。7月15日车队从保山出发去探寻当年生命之桥--惠通桥,去触摸松山战场宛如蛛网的战壕,祭扫死难烈士的陵墓。谁也无心欣赏澜沧江的壮美,心情有如怒江黄色江水奔腾漩滚。车队配置的对讲机没有片刻停息,交流着感慨心声。大家愤恨日本军国主义狼子野心,感叹当年抗战之惨烈,远征军十万精锐部队牺牲多半,而历史教科书竟然鲜有提及,感动于戈叔亚这样有良心有胆识的历史学家为民族重现历史。感动于媒体近年多有报道,还原历史真貌。而我也被这些同行的70后、80后的年轻人所感动,我相信,一旦国家需要,他们会豪不犹豫地冲锋陷阵,不图青史留名姓,幸有青山埋忠骨!
7月16日我们抵达腾冲,祭扫国殇园,有八千抗战烈士的遗骸安葬在这里。我惊讶“文革” 之中竟能幸存此园,戈老师告诉我们:文革中墓园全毁坏,文革结束后中央指示按原样恢复,恢复工程的设计施工人员对是否仍按原貌在忠烈祠悬挂国民党旗帜意见不一、举旗不定,有人建议请示县委,负责工程的干部挺身而出:不用请示,出了问题由我个人负责。那是极左路线仍然大行其道的80年代,县领导听说竟然挂出国民党旗,通知公安局准备抓人,恰好有位中央首长来视察恢复工程,连声说:“是原来的样子,好!”。这才旗也不换了,人也不抓了,保留原样。
远征军当年收复腾冲,腾冲县当年的县太爷为鼓舞士气,当众承诺远征军战士:“你们在前方英勇杀敌,如果你们牺牲了,为你们修墓树碑立传;如果负伤了,为你们疗伤;腾冲收复后,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腾冲的姑娘嫁给你。”腾冲的老百姓记住了这些话,战后有几千负伤、退伍远征军战士留在腾冲,娶妻生子安家落户。然而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当年的承诺烟消云散,这些老兵同全国人民一样,经受多次政治运动摧残,存活至今为数不多,县委统战部登记在册的名单仅73名,而其中竟然没有一个湖南籍老兵,我们千里迢迢寻访湘籍老兵的心愿无法了却。郁闷!戈老师最能理解我们的心思,他通过民间朋友了解到有一位湘籍老兵仍健在。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驱车前往老兵的家,却发现所谓的“家”只是个两面无墙的过道,老人九十高龄了,身体仍硬朗,思维清晰。老人告诉我们,他现名黄有强,原名尹志强。老家在湖南怀化,家乡的记忆模模糊糊,地名叫榆树湾,家门口有眼老甜水井,叫月亮井。他家里有几亩地,有山有水塘。十五岁那年背着父母外出做生意,抗日战争爆发后参了军,攻打腾冲时在53军116师346团当炮兵班长。战后在腾冲当了黄家的上门女婿,因而改名换姓。我们问他想不想家乡,他说:想啊,做梦都想啊!早年间曾托人打探,家乡人回话要他千万别回去,回去免不了戴上“残渣余孽”的帽子挨批斗,从此断了念想。黄老有儿女有老伴却嫌他累赘,他孤独地住在隔壁小过道里。县统战部的老兵花名册早两年将他的名字除掉了,大概是下面基层干部懒得跑路送捐款,就谎报他过世了。黄老顽强地活着,他说他是两个没有——没有病、没有钱。我们后悔没有带来家乡特产,一个车友送他一盒芙蓉王香烟,他颤抖着拿着说:这包烟我要留着,想家乡时就拿出来看看。我们不忍离开,却只能留下一个红包转身而去。我们还能做什么?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深圳、北京等许多大型企业每年派人送来捐款,给这些老兵一点资助和安慰。湖南有个“老兵之家” 志愿者组织,这次派出代表与我们同来,他们之中有教师、私企老板等,我留下电话请他们随时联络、召唤我,我被这些有良心的年轻人感动,世间有正义、人间有真情啊!
离开腾冲,车队继续行走滇缅公路,经龙陵--畹町--瑞丽到达缅甸南坎。在南坎有一座造型古朴的石头房子,那就是在抗战期间救治了无数盟军和中国士兵的南坎野战医院。日本人占领南坎时将它夷为平地,战后史迪威将军从美国募集资金重新修建。如今南坎医院仍在收治缅甸百姓。我们怀着尊敬的心情拜访了曾经与美国战地医生西格雷夫共同工作了40多年的缅甸护士埃丝特·波。曾经有位美国作家写过一本《从缅甸归来的医生》 ,详细叙述南坎医院的医护人员随军施救、两次翻越缅北野人山的动人故事。
车队从南坎、瑞丽折回,走完最后一段滇缅公路,进入旅游路程,直奔丽江。一路翻山越岭,风景如画,然而几位老兵的凄凉晚景老在眼前浮现,我走进了历史,却走不回现实。在丽江世外桃源般的宜人风景里我病倒了,只好离开车队,改乘飞机飞回长沙,车队仍然一路烟尘驶向梅里雪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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