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河永远的月亮

浏阳河永远的月亮 写在共和国六十华诞前夕,为的是与祖国同龄的我们生命中曾经绽放的美丽。——题记 那是1964年的盛夏,暑假开始的第一天. 月亮刚刚升起来, 文霞和杨玥就来到了我家,上午休学典礼一结束,三人便约好,今晚去对河唐家洲玩。玩什么?不知道。反正那时候,一马平川水天相接,麦青萝卜白,柳绿菜花黄,一年四季常绿常新的唐家洲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乐园天堂,哪怕就是在沿河的田间道上溜一圈也是快意极了的事。去唐家洲要过河,我家就在岸上住, 于是约好了到我家集伴。父母都不在家,带上我的小妹妹,轻轻掩上大门,三个初一的小女生就欢快地一声轻呼直奔渡口而去。 那时候,从城区到唐家洲,只有两条路,城西是新桥,一条公路桥,初建于大跃进年代,60年代中期改木桥为钢筋水泥桥,于是叫“新桥”,这是陆路;水路就是城东的这个渡口,有渡船常年两岸往返免费摆渡过河。渡船佬是唐家洲人,他拿的虽然是队上的工分,可据说队上拿的是国家补贴,即使不算是官渡,怎么说也该算个公渡吧,所以白坐不妨。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渡口,没有了它,白沙洲这边的人来去要多绕十好几里路过新桥到县城 ,走亲访友的还好说,那挑担推车的就遭罪了。 我们不喜欢走新桥,又远又乏味;要好玩当然是坐渡船哪,那真是妙味无穷,平时过渡要随别人匆匆来去,哪有时间细细去品味去享受那个乐趣。 渡口就在航运码头的左边,离码头约三四十米远,这是当时浏阳最大也是最气派的码头,码头并不囤货,主要是停泊航运公司的船只。那时浏阳陆路运输不发达,依仗着天然的九曲浏河,水运可是浏阳运输业的一支生力军。夏天的黄昏,喧嚣的码头有如闹市,洗衣的、挑水的、呼朋引伴洗冷水澡的、水上船家抛锚靠岸的,或坐或站晚归待渡的,肩挑手提乘船过河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夸张一点,真有点象《清明上河图》中汴河一隅的繁忙景象。 好象是在一瞬间宁静下来的,此时的航运码头一片静谧。月明星稀,天幕低垂,一轮硕大的明月,把整个码头照得如同白昼。河边的青石阶上、木跳板上似乎还晃动着刚刚离去的洗衣人的身影, 那此起彼伏的“嘭嘭、啪啪”的捶衣声仿佛就在耳边,忽然就想起了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该是多么的奇伟壮观! 正是枯水期,不见了平时河边那一字排开,气派非凡的航运船队,只有三两只航船象落群孤雁,停泊在码头的回水湾里,应是刚从船厂修理回来,微风拂过,飘过一缕缕桐油的清香。航运船上的船家几乎青一色的宁乡人,平时到码头挑水洗衣,最喜欢听船家那高门大嗓、诙谐调侃让人忍俊不禁的俚语乡音,因为那是母亲的乡音。 绕过码头,就是一段下坡的麻石路,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筑的,年深日久的车碾人踏,早已不堪重负,簸簸坎坎的突凹不平。我们连跨带跳的一路蹦下,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欢呼起来,路脚下的跳板旁停靠着的正是那艘渡船!要知道晚上渡船佬通常是不摆渡的,他住在对面河岸上的窝棚里,渡船就停泊在离他不远处的岸边,如果对岸的人谁有急事要过河,自己撑过来再撑回去,反正船不会整夜的停在这边。那时候,除了莫名其妙突发奇想的我们,河这边的人晚上谁会去河对面,更何况明天天不亮,唐家洲勤快的赶早卖菜的人们就要过河呢。 渡船静静地停在那里,船篙稳稳地插在船头,船上杳无一人,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真正的别是一番意境,好一个“野渡无人舟自横”! 只是,没人谁来摆渡呢?见我愣在那里,文霞推推我:“走,上船去!” 杨玥则已经跨上了跳板,来不及多想,牵着妹妹就上了船,靠着船舱在船舷上坐了下来。船舱设在船艉,用半月形的篾蓬盖住,里面铺上船板,供渡船佬休息。舱门很低,只能弓着身子进出,有点象绍兴水乡的乌篷船。只是比起小家碧玉的“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只能坐三五游客的绍兴乌篷船,我们的渡船就像粗犷剽悍的野老村夫,形体大了好几倍,载的人多了去了不在话下,那挑担推车交粮的、送猪的、卖菜的、收粪肥的什么都走船上过,冬天满城的白沙洲大萝卜,不知有多少就是从这渡船上运过河的。船舱后面安有一个舵,有一次过渡船,我偷偷的绕到船舱后面,想去摇摇那舵,被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渡船佬一顿好训。渡船佬是个老头,平时并不怎么撑船摆渡,水涨人多的时候也就是掌掌舵;过渡的有的是身强力壮的庄稼人,上得船来把担子一放,也不要什么人发话,只等人上齐了,提起船篙就撑;人少的时候只需一人,人多了,就两个人分靠船舷两边,两根船篙一前一后一来一去的撑,那哪是撑船,就象舞台上的“川江号子”,全是舞蹈动作,好看极了。 正在左顾右盼,看看有不有能撑船的过河人,忽见文霞站在船头往上拔篙,慌得我连忙叫“哎,你干什么?” 文霞说:“我们自己撑。” “自己撑?撑得动吗?” “有什么撑不动的,别人撑得我们也撑得,和尚也是人做的。” 杨玥一边帮着拔篙一边说。 “自己撑还好玩些,别人上来了,没一点味。” 文霞说。 “我是不晓得撑。” 文霞说:“不要你撑,我们两人轮换,保证撑过去。” 文霞在学校春季运动会上得了运动健将的称号,她是跳高能手,这让我有一点安全感;可杨玥那么小巧玲珑,还撑船呢,拔河都嫌不压秤,我说“还是等下子吧,……” 话还没讲完,那渡船已经晃晃悠悠、迟迟疑疑的离了岸,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只好闭了嘴。 渡船一点一点的向前移动,杨玥换下了文霞,看她们起篙、落篙,一招一式还真象那么回事,可总觉得那船有点象趔趔趄趄的醉汉,心里老不踏实,毕竟她们谁也没有撑过船。好在夏天水位低,百多米宽的河面看上去比平时不知窄了多少,走出二三十米水才淹到前胸,上游海家码头那边的河床连着对河的大片沙洲,就是叫白沙洲吧,大人挽起裤腿就能涉水过河。大不了翻到河里洗个冷水澡,万一有什么危险,岸边不是还靠着几只航运船吗,船民以船为家,船上一定有人,他们一定会出手相援的,这样一想,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这才得闲从内心里真正地佩服起文霞和杨玥的勇气来。一没人教,二没试过手,提起高出自己好几倍的几米长的船篙,竟然就把船撑开了;她们不就是平时看着别人那么撑吗,我坐的船比她们多得多了,可我就不敢,又蠢又呆胆子又小,薯蔸一个,别说撑船,就连坐船也不敢坐没遮没拦的中间,真是百无一用。 文霞和杨玥还真的不简单,不多一会儿,就撑顺了手,船行稳了下来,水也开始深了起来。妹妹想放下脚去拍打水花,就象坐在河边的石板上一样,可是船舷离水面还有一尺多高,脚放下去根本就够不着水。平时船上载了二三十人,还有车担杂物,渡船自然吃水很深,船高出水面也就几寸光景,可以尽情地戏水玩耍;可现在偌大一只船,只有几个小丫头,就象池塘的落叶上伏着几只蚂蚁,当然沉不下去,只好望水兴叹。我让妹妹把双手捧成半球形,自己一手扶着船帮伏下身去,一手窝着手心把水舀进妹妹的手中,然后看着那水从指缝中一点点滴落,银晃晃的象颗颗串起来的珍珠,很是有趣。离岸越来越远了,四周静悄悄的,大家也都不说话,只听到撑船的哗哗的水声。 此刻的浏阳河,真的是美极了。明月皎洁团团,天上一个,水中一个;天上的银盆似的端端地挂着,水中的在微微的水波中荡漾,一篙划下去,顿时一片银光粼粼的荡漾开去,然后,再慢慢的随着水纹聚拢来,聚拢来,又复原成圆圆的一团。清澈见底的河床,月光下一个个圆溜溜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白天满河成群结队嬉戏的小鱼, 此刻一定静静地栖息其间。船缓缓的行进着,河风微微的拂过,沁入心脾的水气裹着全身,好象置身在东海龙王的水晶宫,在这暑气蒸腾的七月炎天,到哪儿再去找这样一个清凉美丽的世界!就算人有桃花源,但是桃花源内可行船? 对河的唐家洲,月光下影影绰绰墨色苍苍,看不到头也见不着尾,那高的是成片成片的甘蔗的青纱帐,矮的是一行行错落有致镶嵌在大片大片旱土四周的吃茶树,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有无穷的神秘和乐趣就在其中。 船在水中行,人在船中坐;两岸风光如画,人在画中游。更有当空一轮明月,那种快乐,如果你没有坐过浏阳河上的夜渡那是绝对体会不到的,假若好有一比,比什么呢?呵,有了!七仙女从天而降的那一段唱,“神仙岁月我不爱,乘风驾云下凡来,飘飘荡荡多自在,人间景色胜瑶台”——对!就是那种心旷神怡。 正陶醉得不亦乐乎,船已过了河中心。杨玥说:“怎么撑不动了?” 文霞说:“等我来。”接过船篙一撑,也说:“真的,怎么撑不到底?”我低头一看,河水已有三四人深,离对岸只有三四十米了。虽说她们船也撑得有模有样,但毕竟人小体力不支,开头撑的那一段是靠着船篙插到河床上帮忙用力,现在水深落不下篙去,水的阻力又大,船当然就撑不动了;撑不动还好说,更要紧的是船就掌控不住,开始往下游打去,我连忙喊:“撑上水,撑上水!”就是把船横过来往上游撑,可是哪里横得过来!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的船就不是按常规撑的。这个渡口的水面是这一段河面最深的,主要是过了河中心往对岸渡口这一段;平时撑船的人都不是径直往对岸撑,而是往上游绕一二十米,靠岸也离渡口一二十米远,在河堤上岸。我平时坐船比她们多,当然比她们清楚;可是往上游撑逆水行舟是要力气的,她们没有大人那个力气,而且一开始就偏离了渡口,不是上游而是下游,这样一来,就比平时靠岸的地方远了二三十米,现在看来,即使到了岸我们也上不去,水深插不住篙不说,渡口下游的河堤较陡,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我无奈地说:“我们往回撑吧?”文霞和杨玥虽说心有不甘,但到这光景也只能说要得,于是两人按住船篙一起使劲想把船头扳过来,可是无论怎么用力,那船只在原地转,我是光说空话不会干,干着急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正六神无主,忽然听到杨玥一声惊叫,抬头一看,两人都楞在船舷边,文霞说:“篙掉水里了。”往水里一看,一眨眼的工夫,那船篙竟连影子也不见了。这一下,三人都傻眼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睁睁看着失去控制的船往下游飘去。好一会,我才说:“船会往哪里打呢?” 杨玥说:“会打到新桥下面去。” 文霞说:“新桥下面好象水不深。”我想起来了,这个时候,新桥下面水是不深,河底大块的岩石也凸现水面,也许,能从那里上岸呢?只是,千万别撞在岩石上,新桥下面出的事情可不少。万一,船过了新桥呢,那这船恐怕就要打到长沙去了……。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文霞说:“那边有人来了!” 我说:“哪里呀?”反正我是最迟钝的,什么都要慢半拍。 杨玥说:“不就在起先停渡船的那里呀,他下水了。”她们眼睛都比我好,好容易我才看到河对岸有一个人正急急地向着渡船涉水而来,嘴里嚷着什么,然后脱下上衣,将它顶在头上,向我们游来。 文霞说:“他在骂人呢。”话音刚落, “扑哧“一下就笑出声来,我们全都忍不住乐了。救星来了,不要担心船会打到长沙去了,骂也应该,谁让我们这么淘气呢! 那人很快就游到船边,水淋淋的爬上船来,这时候船已打到航运码头的对面了。正忐忑不安等着一顿好训,谁知上了船,那人却一声不吭了,顾不得浑身淌水,麻利地从船舷下面拖出另一根船篙,也不问什么就朝着我们来时的渡口撑起来,看来我们刚才船篙落水全让他看见了。只是我们怎么就没看见船舷下还有一根船篙呢?也幸喜没看见,要不然,恐怕他上来了,可能就没篙可撑了。 那人不高,看他身手敏捷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应该不是渡船佬,渡船佬可没这么好说话,可能就是有事撑船过河来的。他娴熟地撑着船,只换了几篙船就上了渡口水道,真的好身手。不一会,船回到了渡口,把我们送上岸,他二话不说就往回撑,我们竟连一声“谢谢”都没说。———那一会真的是懵了,呆呆的站在岸上,直到渡船远了,才突然的一齐回过神来,想想刚才的惊险一幕,几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终于没有去成唐家洲。可那又要什么紧呢?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不就够了吗! 一晃就四十多年过去了。 四十多年。岁月钩沉,往事如烟。那个年代,没有留给我们多少浪漫,我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那本应承载无穷欢乐的人生最美丽的时光,少年时代就转瞬即逝,那一轮浏阳河上的月亮,也很快淹没在烟波浩淼之中。再也没有人提起。 几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与家人赏月漫步滨河路直至东街口,两岸绿荫如盖,彩灯如织;满目芳草萋萋,花团锦簇,美则美矣,却已不是旧时相识。 只有月圆依旧。“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明朗朗,还记得四十年前河边洗衣挑水,游玩嬉戏的少年吗?沉思间,依稀的河滩水巷,渡口码头渐渐的渐渐的清晰,一堤一木,一阶一石,还有那,——月光下的渡船!渡船……一霎时,无限的温馨充盈了我的胸间。原来四十多年过去,那一轮浏阳河上的月亮并没有随着烟云逝去,它依然隐悬在我的心中,直待这一天触动岁月的闸门,掀开尘封的记忆,它便穿云破雾而出,顷刻间熠熠生辉银光四泻,呼之欲出一如昨夜,那与明月交相辉映的是我们美丽无忧的少年情怀。点点滴滴、点点滴滴皆在心间……人生最美是少年哪! 几十年岁月倥愡,到今天依然步履匆匆,有多少阴晴圆缺还来不及回首,来不及品味;从今后,珍藏起这一轮明月,让它永远美丽着我的人生,与我的生命同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还有那一声迟到的真诚的“谢谢”,请送我们上岸的好心人原谅我们那时的年少无知。 2009年9月2日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