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湖南知青 (http://2009.hnzqw.com/index.asp) -- 安乡知青 (http://2009.hnzqw.com/list.asp?boardid=56) ---- 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第11、12章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6&id=27633)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30:20 -- 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第11、12章 第十一章 暗度陈仓 1 凌卫民偏偏病倒了。 极度的劳累和热带疾病击倒了这位知青罢工总指挥,连日的高烧使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嘴唇烧起大大小小的燎泡。从外表上看,这位重任在肩叱咤风云的知青领袖远远够不上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子汉:他颧骨高耸,脖子瘦长,长期贫血的身体犹如干旱的河滩上一束枯黄的沙棘。如果说凌卫民一直对体力劳动抱有畏难情绪甚至反感的话,恐怕不仅仅因为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或许还由于严重的胃病和体质羸弱的原因所致。 现在,这位烧得不停呓语的总指挥终于安静下来。战友们轮流守护他,打针、吃药、冷敷,希望他快快打败病魔回到知青中去。 他恍惚中感觉到战友的殷切目光,却无力睁开眼睛。于是他的思想好像一条身不由己的小船,很快就顺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宁静的海水滑向散发着酒精和来苏水气息的温馨的梦境深处…… 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决议(《四十条》)一广播,罢工知青立刻陷入空前的混乱:有悲观,有失望,更多的却是对命运前途的茫然和上当受骗的愤怒。垦区各级领导立刻活跃起来,抓紧时机进行说服教育和分化瓦解工作。作为罢工知青总指挥,凌卫民更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罢工运动何去何从?能坚持下去吗?坚持下去要冒什么风险?有什么结果?同《四十条》对着干是不明智的,但是《四十条》对农场知青命运的安排又是绝对不能接受的。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有理、有利、有节”,并找到一个把知青重新团结起来并实现回城目标的行动方向?…… 天也苍苍,地也茫茫,世界之大,没有人告诉你出路在哪里。“条条大路通罗马”是个古老的真理,可是这条真理同样包括大路沿途还有许多悬崖峭壁和陷阱深渊在等着你。一旦决策失误,你不仅个人因此粉身碎骨,你还将直接断送十万罢工知青的前途命运。 凌卫民紧蹙眉头,他感到自己好像一艘驶入茫茫雾海中的航船,前途暗礁密布,却不知方向出路在哪里。 这是乍暖还寒的公元一九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尚未吹进冰封的中国大地,各项改革开放的措施政策还在酝酿胎动之中,因此由来已久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两个凡是”的阴影好像希腊神话中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高悬在罢工知青和一切敢于怀疑反抗极“左”路线的人们头上。没有人敢于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任何形式的集体反抗(罢工)都是对革命的犯罪,而不管你主观动机如何。 风声日紧,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某某领导已经扬言,要在知青中抓一批反革命分子。州公安局和垦区保卫部门已经拟就黑名单,各农场都有十几个到几十个人。垦区指挥部即将发布限令复工的最后通牒,等等。 一时间到处人心惶惶。胆小的知青悄悄溜回连队上工,得罪过领导的纷纷打点行李回家躲风头,也有情绪冲动的知青砸广播室,聚众闹事,过激行为普遍发生。总之罢工运动已经面临内部失控和分崩离析的危险局面。 罢工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坚持继续罢工的强硬派和主张有条件复工的策略派争执不下,与会者对罢工前景普遍感到悲观。 一封航空邮件及时送到凌卫民手中。 这是一封由北京知青转交的北京来信,写信人显然熟知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他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位同情知青命运的远方朋友向罢工决策者们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即北京最高层对上山下乡运动存在不同看法,分歧很大,《四十条》并不能代表许多老同志的意见。据说邓副主席对知青问题已有指示,云云。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位上海知青收到朋友来信。朋友的父亲刚刚参加了北京全国知青工作会议,于是这位曾经到云南当过知青的同志便冒着风险将会议的种种内幕和细节透露给远方的知青朋友。 “……我父亲说,知青问题迟早是有希望解决的,但是切忌操之过急。”昔日的知青在最后这句话下面打了一排着重号,用以强调它那非同寻常的重要内涵。 仿佛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困境中的人们忽然看到出路和希望所在。罢工是手段,决不是目的。罢工的目的是为了知青大返城。但是如果北京最高领导者在作出决策时始终得不到来自广大知青的直接信息,如果深受知识青年爱戴的邓副主席在拨乱反正时不能掌握改变知青命运的全部真实材料,也就是说,如果知青罢工不能促使现行政策调整或者改变,那么即使无限期罢工又有什么意义呢? 目标和行动方向逐渐明确起来。 要改变知识青年的命运,就必须以某种主动的方式参与知青政策的修改调整。消极被动没有出路,原地固守只能自生自灭。罢工知青面前只有一个大胆的方案可供选择,那就是到北京去请愿,向党中央和邓副主席反映边疆知识青年的真实情况。 罢工是后盾,是达到请愿目的的强硬手段。让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层倾听来自广大知青的呼声和愿望,关注和不再忽略普通人群的命运悲剧,让社会舆论同情和支持知青的正当要求,以促使上山下乡运动的错误早日得到纠正,这就是知青们决心大张旗鼓沸沸扬扬到北京去请愿的真正用意。 罢工指挥部全体成员一致同意北上请愿,通过《北上请愿并致党中央、华主席、邓副主席的一封公开信》。 “知识青年战友们,同志们,”在“云南农垦首批知青代表赴京请愿总团”成立大会上,凌卫民面对数以千计情绪激动的知青信心百倍地宣布,“我们的目的是,代表云南农垦十万知识青年向党中央、国务院负责同志当面呈交请愿书,并作口头汇报,反映十年上山下乡路线中存在的错误和问题。我们唯一的宗旨和使命,是将全体农垦知青的最高心愿——大返城的要求转达给敬爱的华主席、邓副主席。我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是顺应党心民心和历史潮流的。我们坚信党中央在了解农垦知青真实情况之后是会同情和理解我们这一正当要求的。 “需要解释一下,我们所说的中央负责同志,就是指现任中央政治局委员,或者国务院副总理以上的领导同志。 “……发动知青群众,向他们广泛解释我们当前的任务和目的,以罢工促请愿,制止一切过火行为,这是我们每个罢工知青的责任和义务……发动知青募捐,本着自己事情自己办的原则,请愿团代表北上的费用,主要在各农场知青中筹集…… “罢工已经没有退路,我们的命运如今正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碌碌无为不行,人心涣散不行,垂头丧气无所作为更不行!我们必须把罢工斗争坚持下去,坚持到北上请愿团取得彻底胜利!……” 凌卫民热泪盈眶,他为自己宣布的奋斗目标和伟大抱负而激动,而心潮澎湃。一群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冒着天大风险,冲破重重阻力,要到北京去把十年上山下乡的巨大弊端面陈党中央,这该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行动,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和魄力! 但是他们确确实实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并将付诸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小人物也要参与决策,知识青年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历史。 “……不论发生任何情况,只要北上请愿未能到达目的地,请愿书未能面呈中央领导,均视为代表团失职。我和代表团成员对此负全部责任。 “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总指挥的鼓动犹如以石击水,激起台下一片欢呼和掌声。知青们全都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他们把总指挥抛向天空,一遍一遍唱起《远飞的大雁》《抬头望见北斗星》。人们的情绪互相交叉,互相感染,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期待融进歌声,融进北上汇报这个崇高而远大的奋斗目标。 没有人怀疑请愿的结果,或者说人们宁愿相信北上请愿将会奇迹般地改变他们的命运。因为这是将罢工也是将他们的信心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这个似乎触手可即的奋斗目标很快将罢工的人群重新集结起来,并展开声势浩大的北上请愿的舆论攻势。 十二月十四日,州委拒绝知青北上请愿的要求。 十五日,省委紧急电告滇南片区有关地、市、州委:“切实做好说服工作,不放一个请愿知青到昆明。” 十七日,首批强行北上的知青代表受阻。 此后数日,又有多批知青代表相继出发。沿途各州、县、区、社机关干部和军警均出动劝阻,做说服工作。 就在这个时候,知青北上请愿团总指挥凌卫民不幸病倒,北上请愿的领导工作改由副总指挥刘国庆继任。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33:51 -- 2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所谓“值得注意”,就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思。借鉴历史的经验教训,可以为我们今天乃至今后的运动提供一个有思考价值的参照系。但是知青强行北上的前车之鉴却是一次相当失败的经验,它从反面向人们提供的教训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此路不通!” 滇西门户瑞丽县。 瑞丽县坐落在滇西河谷的突出部,与缅甸北方重镇南坎、八莫仅一江之隔,为古往今来中国内地与东南亚通商贸易的主要口岸。举世闻名的滇缅公路(中国段)就在该县境内的畹丁镇与缅甸公路(仰光段)对接。由于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因此该县境内常常都有部队一个团驻防,滇缅公路沿线哨卡重重,如果没有合法的边境通行证件,任何人插翅也难飞进祖国的南大门。 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三师第十一团九千名知识青年就常年生活劳动在该县绵延百里人烟稀少的边防线上。 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八月的一个仲夏之夜,连日暴雨过后,清澈的瑞丽江一反往日宁静,汹涌的江水冲决堤坝,淹没农田,致使许多地势低洼的傣族村寨和兵团连队被大水围困。 然而更加使人惶惶不安的却是现役军人即将撤离兵团的消息。 此时正值兵团体制转变的重要时刻,各种经过证实和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蜂拥而至,到处说法不一人心惶惶。为了安定人心发展大好形势,兵团党委决定对现役军人撤离的消息严格保密,有关撤离的行动计划只传达到师团一级领导。 但是撤离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 兵团体制转变对地方干部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因为军队干部留下的权力真空毫无疑问将由他们来填补。但是对广大兵团知青来说,他们中间许多人当初踊跃报名到边疆,就是为了实现那个年代少男少女们狂热崇拜军人和扛枪打仗的光荣愿望。现役军人秘密撤离的消息就等于不体面地宣告他们英雄主义理想和辉煌的青春梦的轰然破灭。 他们再次感到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深刻痛苦和巨大愤怒。 “你们回部队了,我们怎么办?”知识青年普遍这样诘问。 “你们可以复员,转业,调动工作,我们为什么只能在边疆当一辈子知青?”人们进一步对不公平的命运提出尖锐质问。 面对广大知青的愤怒诘问,昔日的兵团各级首长无言以对。他们能对知青们解释什么呢?因为你们是知识青年,我们是军人,所以你们应该一辈子待在边疆?但是为什么知识青年只能永远是知识青年而不能成为军人、工人、干部、知识分子或者从事别的其他什么职业呢? 其实这些受到责难的军队干部并非没有自己的苦衷和怨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同样无法掌握自身的命运,他们仅仅是国家政治大格局棋盘上的一粒小小的棋子。 八月下旬,一个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从江对岸传过来。这种消息通常属于政治谣言,上级有命令不许听、信、传、看。这条消息是被一个成都知青用自制小收音机捕捉到的,然后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第十一团广大知青中不胫而走。 据八莫一家当地电台广播:经B国卫星预报,中国云南西南部及毗邻的缅甸北部地区,近期内将发生里氏六级以上大地震。预测震中区将在北纬24度东经97度附近即滇西遮放、畹丁、瑞丽一线。 人心浮动的知青们立刻情绪哗然。 “他们倒好,拍拍屁股走了,我们不干!” “又是洪水,又是地震,这不明摆着让咱们快逃命吗?” “要走大家走!咱们回城去!” “对!咱们回城去!” “谁不怕死谁留下来……” “回城去!回城去!!” …… 如果在平时,做一做稳定人心的思想工作,开一开大会,谣言即可不攻自破。因为对于常年住茅草寮的知识青年来说,地震并不能给他们的生命财产造成多大威胁,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茅草寮之于地震的安全就如同高楼大厦并不惧怕刮风下雨一样。我们姑不论这条非正式地震预报的可信程度如何,问题在于此时正值兵团解体的非常时期,广大知识青年的精神防线由于命运的意外转折(或者说被再次抛弃)而濒临崩溃。他们与其说惧怕地震,不如说需要一个小小的理由来发泄对命运的不满,对逆来顺受的命运进行一次鱼死网破的抗争。 仅仅过了几天,小道消息犹如一股强劲的旋风,把四面八方的知识青年席卷到县城和团部驻地。八月二十五、二十六两日,拥入团部的男女知青多达数千人,并有许多成群结队的知青继续朝县城方向拥来。难民般的知青大潮将只有一条窄街的县城和团部机关挤得水泄不通。 二十七日,知青们在返城要求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开始大批向瑞丽江桥和滇缅公路移动。种种迹象表明,这支九千人的知青大军将不听指挥自发地离开边疆回城市去。毫无疑问,他们将强行冲决回城道路上的一切关卡阻拦,破釜沉舟地完成对自身命运的一次主动选择。 领导紧急商讨对策,团党委会议开了大半夜。所有干部都接到命令去做说服工作,但是收效甚微。事至如今,现役军人都在待命撤离,谁会相信他们那一套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呢? 据说该团政委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留给全体与会者一句颇有分量的忠告: “同志们,咱们等着回部队挨处分吧。” 二十八日凌晨二时,守卫瑞丽江桥的边防检查站陈站长接到上级一道措辞严厉的命令。上级命令他二十四小时内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江桥,决不让一个逃亡的知识青年过桥。 但是唯一的限制条件是不许对人群开枪。 陈站长放下电话时很感到一阵迷惑不解。既然不许开枪射击,那么怎样才算“不惜一切代价”呢?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命令就是命令,不许讨价还价。因此陈站长立即紧急集合部队进行战斗动员。守桥部队共有一个加强排,为防不测,陈站长又从桥头公社调来一个景颇族民兵连,组成一道军民联防的铜墙铁壁。 上午七时许,晨雾笼罩着瑞丽江畔,侦察兵湿漉漉地回来报告,说大队知青离江桥只有七八里地。随着一声令下,头戴钢盔的士兵迅速进入阵地,刺刀闪着寒光。民兵排出强大的战斗队形,他们除了手持钢枪外,每人还腰挎一把明晃晃的景颇长刀。检查站的军用狼犬、高音喇叭和警报器也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以各种方式制造各种效果来粉碎瓦解一切敢于强行过桥的非法企图和行为。 七时五十分,晨雾渐渐散去,第一批黑压压的知青队伍出现了。 这是一队由成都知识青年组成的行进方阵,人数约有三四百。排在方阵前面的是几十名脸色黝黑目光冷漠的男知青,他们个个手持锃亮的芟刀,赤裸上身,绿色“战斗服”(旧军装)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捆在腰间。这种从电影上模仿下来的敢死队形象本身就相当夸张地传达出他们视死如归的悲壮决心。走在方阵中间的是许多磕磕绊绊面容憔悴的女知青,她们被男知青的脚步紧紧裹挟着,神色黯然而不是飒爽英姿地向江桥走来,企图通过江桥走向一个命运更加渺茫的远方。 方阵沉默行进。碎石公路上没有人声,两个彼此敌对的方阵迅速缩短距离。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双方都能听见对方杂乱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 突然桥头的警报器拉响了。凄厉的警报好像一条无形的钢鞭抽打着湿漉漉的空气和河滩,同时也抽打和摇撼着那些年轻的逃亡者们脆弱的神经。有的女知青脸色变白,脚步踉跄,但是更多的知青并没有停步。 方阵继续前进。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36:03 -- “砰砰砰”,士兵对天鸣枪。狼犬也龇出牙齿,狺狺地咆哮。高音喇叭里反复宣讲政策,瓦解来犯者的斗志。知青们悲壮地挽起手臂,挽得紧紧的,有人带头唱起《国际歌》。于是知青方阵在低沉嘶哑的《国际歌》旋律伴奏下一往无前地向江桥开进。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时间在读秒声中悄悄溜走,两队狭路相逢的强大方阵猝然相撞。犹如带电的云团迎面撞击,犹如惊天霹雳劈开长空大地,犹如海啸般的巨浪摔向黑色的崖石,犹如滚滚洪峰撞上结实的堤坝,一刹那,两队以死相拼的人群都由于战斗意志的轰然撞击而产生出不可遏制的疯狂激情。敢死队员呐喊着,挥动芟刀扑向对方,大队知青不顾一切冲击桥头阵地,试图撕开防线冲过桥去。 但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和民兵防线犹如黑色的崖石始终纹丝不动。坚强的决心和严明的纪律性使他们成功地阻挡了知青浪潮的轮番冲击。当地景颇民兵尤以擅长刀术著称,他们巧妙地避开敢死队员的刀锋,然后将他们的芟刀不是击落就是缴械。解放军战士不失时机地施展擒拿技术,将敢死队员捆翻在地解除战斗力。 知青方阵土崩瓦解。潮水退去,桥头和公路上到处都有许多绝望的俘虏和那些哭哭啼啼不肯离去的女知青。 初战告捷。陈站长一面命令清点战果,一面打电话向上级报告。 就在这时,严重的情况发生了。远处公路宛如起了一阵狂风,尘土飞扬过后,一队人数更多来势更加凶猛的知青方阵出现了。 这是一队重庆知青的方阵,开路先锋依然是那些视死如归的敢死队员。他们目光更加冷峻,步伐坚定不移。紧随其后的还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昆明知青……一个个知青大逃亡的灰色方阵汇成一条不可阻挡的汹涌河流,浊浪滚滚地扑向军民联防的单薄防线。 形势万分紧急。对空鸣枪示警无效,三道民兵防线相继被冲垮。因为上级有命令死守,所以陈站长在混乱中只好将最后一批士兵和民兵撤退到江桥入口处,手挽手组成人墙,并喊出“誓与江桥共存亡”的悲壮口号。 这是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一个气壮山河和惊心动魄的宏大场面。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民兵奉命坚守江桥,他们在不得开枪的被动情况下,只好将自己身体当做障碍物堵住逃亡者的必经之路。数以千计归心似箭的知识青年则冒着危险用身体去撞击和摇撼这道防线。双方都在呐喊,都在殊死拼搏和对抗。但是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讲,这些拼死搏斗的人群其实都属于同一个“人民”的社会范畴,他们并没有根本意义的利害冲突。关键问题在于,他们都被盲目的冲动和激情所驱使,因此他们并不明白自己和对方要干什么。军人奉命把知青挡在桥头,但是他们即使能挡住知青逃亡的脚步,也无法挡住广大知识青年思乡回城的强烈愿望和要求;知识青年以为逃过江桥就能回家,就有了出路和希望,殊不知如果上山下乡政策不变,他们哪怕回到城市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也只能是知青。 双方倾尽全力搏斗,但是他们注定都不能赢得这场胜利。 战斗持续到中午。知识青年从附近连队赶来一群水牛,许多不怕死的男知青骑在牛背上乱踢乱砍,水牛负痛受惊,就撒开四蹄朝江桥狂奔而来。江桥防线终于抵挡不住气势汹汹的牛群的强大冲击,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士兵被踩伤,还有的竟被拖出十几米远。数以千计的知青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浩浩荡荡拥过江桥,踏上通往中国内地也通往家乡的康庄大道——滇缅公路。 洪水决堤了。 公正地说,知青得以逃亡的部分原因是由于军人的克制态度。军人坚定地执行命令,既没有放出狼犬,也没有对人群开枪,因此他们终于没能胜利完成任务。士兵们衣服被撕破,有的还受了伤。他们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大队知青消失在大桥另一端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心中无比委屈。有的新战士忍不住放声大哭。 “八二八”事件当天及此后数日,第十一团知青逃亡率已达该团知青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沿途又有畹丁、遮放、芒市、保山各师、团知青相继加入,逃亡知青人数已达两万余人。这支浩浩荡荡的逃亡大军沿着逶迤千里的滇缅公路向中国内地缓慢移动,他们不是乘坐汽车或者别的交通工具,而是依靠顽强的意志一步一步行走,用双脚给边疆的高山大壑和他们自己的知青历史留下一串串歪歪斜斜的人生足迹。 从瑞丽到昆明,公路距离有一千一百公里,当时班车行驶时间为六天。如果仅仅步行,那么这支缺少统一指挥的混乱不堪的知青大军到达昆明至少需要一个月。更大的困难在于:逃亡的知青们全都缺少充足的精神和物质准备。他们仅仅凭着某种强烈的主观愿望和感情冲动踏上漫长的滇缅公路,许多男知青甚至腰无分文,只来得及拎了一把芟刀上路,仿佛只要有了刀就可以排除万难杀回老家去。三天过去了,几乎所有人都变成瘸腿,女知青走不动,脚上打起血泡,只好坐在路边绝望地抽泣。入夜,大雨滂沱,孤立无援的逃亡者们只好听凭大雨浇泼,坐在茫茫野地里互相依偎着等待天明。 接下来必然要发生的情况是:饥寒交迫一无所有的知青大军不能不发出“最后的吼声”。“穷则思变”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要步行回家呢?既然知识青年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国家的财富为什么不该享受国家的交通工具呢?于是一切来往的汽车:客车、货车、大车、小车、空车、重车一律被强行拦住,乘客赶下车,换上无法无天欢呼雀跃的男女知青。无可奈何的司机在芟刀逼迫下敢怒不敢言,只好掉转车头唯命是从。也有不肯从命的,被知青拖出驾驶室,换上自告奋勇的拖拉机手或者业余拖拉机手,汽车就在一片欢呼声中歪歪扭扭向昆明方向开去。于是那些日子交通部门得到报告,滇缅公路事故陡增,每天都要发生好几起不明不白的车祸。 还有相当部分囊中羞涩的知青,沿途吃了别人的饭菜付不起账,但是付不起账决不等于不需要吃饭,所以他们就仿照当年革命前辈沿用过的方式,给店主打欠条或者开白条子,按上手印,声明今后一定如数归还。这种不大牢靠的支付方式立即在沿途广大群众中引起极大的恐慌和不满,知青大军所到之处,家家关门闭户,到处坚壁清野,商店饭馆一律停止营业,仿佛呼啸而来的不是曾经意气风发走在金光大道上的兵团战士而是打着太阳旗的日本鬼子一样。 知识青年无法无天的举动终于惊动昆明和北京。云南省革委和昆明军区遵照上级指示,派出大批部队沿途围追堵截,说服、动员和强行遣送知识青年回边疆。同时发动公路沿线数十万贫下中农和公社民兵,许以双倍工分补贴,在千里滇缅公路上布下一张围捕逃亡者的天罗地网。省革委领导指示非常明确:“不许放一人漏网。” 于是短短一周内,洪水猛兽或者说自作自受的逃亡知青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成千上万的农民手持老式武器:铜枪、猎枪、锄头、扁担,男女老少齐上阵,连放牛的孩子也目光炯炯,昼夜监视公路和一切可疑的行人。一旦公路或者山坡上出现逃亡知青的身影,随着一声梆子或者随便其他什么玩意儿敲响,于是我们在《地道战》《地雷战》里见过无数次的壮观场景就生动地重复再现了:农民高举大刀长矛,挥舞锄头扁担,亢奋地呐喊着,个个奋不顾身以一当十地冲向知青而不是敌人。知识青年无路可逃寸步难行只好乖乖就擒。因为上级规定多捉拿一名知青可奖励工分若干,因此贫下中农纷纷焕发出极大的积极性,又有许多人为争夺俘虏互相动手打得头破血流。 遣返知青的工作足足进行了半个多月,各地政府出动数百辆汽车才将捕获的知青陆续送回边疆。建设兵团对逃亡知青采取了宽大政策,只抓了几名领头闹事的坏头头,其余一律好好劳动既往不咎。只有少数漏网知青历尽千难万险逃回城市,但是他们很快感到无所事事空虚无聊,因为城市里并没有留给他们一席地位,他们的生活属于边疆,属于广阔天地。因此待够了半年一年又纷纷买了车票,偃旗息鼓地返回连队劳动。 “八二八”知青大逃亡事件从反面给知青运动留下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它说明知青运动不仅需要走向自觉,更需要走向组织和策略。只有成熟的运动才有可能达到最后目的。 仅仅时隔四年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九七八年岁末,知青北上请愿团的大军会不会遭到与“八二八”知青同样难堪的失败下场呢?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37:18 -- 3 凌卫民在一阵剧烈颠簸和马达轰鸣声中睁开眼睛。 “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他环顾四周茫然地问道。 “你醒了么?”有人高兴地说,“咱们已经过了曲靖。” “曲靖?”他的神经仿佛被人重重弹了一下,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曲靖是昆明的门户,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村镇和密集的房屋使人嗅到大都市熟悉的气息。 “你好些么?”一个叫兰婷的女知青从他腋下抽出温度计,拭了拭说:“咦,三十七度八,退热了。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大家吓坏了。” 凌卫民这才发现,他身后还坐着好几个请愿团的成员。大家彼此交换一个会意的目光。知青们个个都化了装,有的打扮成干部模样:中山装,鸭舌帽,胸口兜里别两杆自来水笔。有的像工人,有的像学生,还有人挎着长刀,穿一身少数民族服装,活像从未出过远门的山里人。 这是一辆由边疆开往滇东北的班车,由于旅途漫长路线偏僻,车上乘客个个神情倦怠没精打采,多数人都在闭目养神或者打瞌睡,没有人注意这些乔装打扮的年轻人的诡秘行踪。 “其他人……都顺利么?”他记起这场密谋策划的前前后后,于是对兰婷耳语。 “估计没出问题。”兰婷压低嗓音兴奋地告别他,“上头注意力都被刘国庆他们吸引过去了,我们是最后一批,现在他们想拦我们也拦不住了。” “可不能麻痹大意哟!”凌卫民警告说,“行百里路半九十,形势可是千变万化的。”他顿了顿又问,“景洪思茅那边怎样?” “听说冲突很厉害,黎明农场的知青冲了关卡,有人受伤……不过那边越是闹得紧张,对我们就越有利。” 凌卫民如释重负,浑身一阵轻松。他这才感到自己病情的确好多了,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只是身体尚虚弱,并且饥肠如鼓。 一周前,罢工知青利用凌卫民的病情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他们一面大张旗鼓发动知青北上请愿,一面悄悄把请愿团成员埋伏下来,然后分散绕道往昆明进发。向知青及时贡献这条锦囊妙计的不是别人,正是罢工总指挥自己。总指挥虽然不是天生的阴谋家,也从未深入钻研过战争谋略孙子兵法,但是他毕竟通读过几本历史书,并且记住了《史记·高祖本纪》中关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条著名的历史典故。 “能给我点吃的东西行吗?我饿坏了。”凌卫民央求道。 “当然行。你已经绝食了两天,大家正为你担心呢。”兰婷嫣然一笑,从挎包取出一包饼干递给他。 汽车轰鸣着爬上一座山坡,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开始变得均匀平稳。夕阳已经落山,暮色苍茫中,一座宽阔的平坝出现在脚下,透过薄薄的雾霭和车窗玻璃,他们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巨大的城市灯火在暗夜的潮水中若隐若现地闪烁浮动。 “昆明到了。”有人轻轻欢呼。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一批知青请愿团十四人分乘汽车火车抵达昆明。此后数日,分别绕道临沧、元江、曲靖的请愿团成员陆续抵达昆明,并于二十五日正式进驻云南农垦总局十一层高的招待所(即三叶大厦)。 与此同时,景洪、思茅一线受阻知青佯攻达到目的,很快撤回各农场。 此后一周,又有几支短小精悍的知青小分队出现在上海、北京、成都、重庆街头。他们以当时法律许可的“四大自由”形式向家乡的父老兄妹广泛宣传知青请愿团纲领,呼吁大返城和给出路政策,意在唤起广大市民和知青家长的感情共鸣,从而达到配合策应北上请愿的目的。 好一手漂亮的“大飞”!知青不拘一格跳出边疆,把影响及时推广和扩散到与知青命运息息相关的广大城市民众心里,这样就很快赢得社会舆论的广泛同情和支持。 知青开始取得罢工以来第二个回合的主动权。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41:08 -- 第十二章 大卧轨 1 七七级女大学生江解放急匆匆赶到南屏街新华书店去买书。 从外表看,这位佩戴校徽年逾三十的幸运儿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加接近中年妇女:皮肤黝黑,衣着朴素,眼角和额头过早地堆满细密的皱纹。当然,三十岁才跨进大学校门绝不是谁的过错,历史注定这一代人的青春岁月要同上山下乡的伟大使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江解放们对自己能够赶上高考改革后扩大招生的末班车深感庆幸。 她和她的同学们就是怀着这种对来之不易的校园生活的百倍珍惜分秒必争地发奋学习的。 现在,女大学生步履急迫昂首挺胸行走在一九七八年岁末的昆明大街上。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她,使她胸前白底红字的校徽更加惹人注目。她喜欢佩戴校徽,这绝不仅仅出于肤浅的炫耀,我们更有理由把这种自豪感看做女大学生对流逝青春的追怀和对自身价值的认可。 再过一条大街就是南屏街书店,那里刚刚到了一批外国文学名著,其中有她爱不释手的英国长篇小说《简·爱》。如果说《简·爱》中有什么地方深深打动女大学生心扉的话,那就是女主人公简·爱自强不息的独立精神和对高尚爱情始终不渝地执著追求。 在百货大楼路口上,一大片驻足围观的人群挡住她的去路,原来有人正在张贴大字报和发表声嘶力竭的演说。由于当时北京“西单民主墙”尚未取缔,各地城市竞相出现许多这样或那样墙,因此公共场所时常都能看见人声鼎沸的场景。但是江解放对政治活动不感兴趣。江解放是大学生,大学生的最高愿望是做个女博士、女学者,像居里夫人那样毕生为人类和平进步贡献智慧和力量。居里夫人怎么会对街头巷尾的奇谈怪论感兴趣而浪费时间和精力呢? 但是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还是触目惊心地跳入她的眼帘——“知青”! 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缚住,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如果换了别的字眼,无论什么动听的或者耸人听闻的事情,哪怕就是展览外星人也不能挽留女大学生坚定的脚步。她崇拜夏洛蒂,崇拜简·爱,就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许多年轻人发狂地崇拜歌星影星球星一样。但是“知青”好像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并且立刻黯淡了《简·爱》的光辉。 人的命运可以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也可以飞黄腾达数典忘祖,但是有一件东西他(她)们始终无法逾越,那就是横亘在他们心路历程上那段曲折苦难的历史,或者说由时代打在他们灵魂中那种铭心刻骨的生命烙印。 你当过十年知青之后,你能忘记你曾经是一个知青么? 女大学生江解放不能,女博士女学者江解放同样不能。边疆的苦难岁月曾经无情地埋葬了这个女知青的青春年华和对生活的全部梦想,仅此一条,她就无法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逾越自身沉重的感情障碍。 当她粗粗浏览大字报内容时,内心的感情波澜便汹涌澎湃不可遏止:原来那些尚在边疆的绝大多数知青正在为争取返城也就是重新做人的权利进行艰苦的抗争。仿佛跌入强大的电流磁场,昔日的女知青猛然感受到来自苦难也来自时代命运的强烈撞击。边疆那些漫长的劳动岁月,那些熟悉的知青同伴,活着或者死去,幸运或者不幸,都一齐在她眼前复活,唤起她对人生对社会的庄严感悟。 一个人,当你直面你的同龄人,直面你曾经休戚与共生生死死的那个时代,你就永远无法逃避或者疏忽你对历史也对自身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你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但是你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未来的女学者很快被感情的旋涡吞没。她在大字报跟前站了很久,泪眼模糊,流连忘返并且忘了书店里的夏洛蒂和《简·爱》。后来,她终于费力地挤进人群,对一位目光冷峻的男知青自我介绍:“我叫江解放,原来也是农场知青……我能替你们做些什么事吗?” “好吧,”男知青听完介绍,简短地说,“请跟我来,我们很需要得到大学生的支持。” 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曲大妈就一直是街道积极分子,居委会学习小组长。曲大妈学习从来不迟到,开会积极发言,踊跃参加革命大批判,对“五类分子”的监督改造从来不徇私情。因此曲大妈为家庭也为自己赢得许多荣誉称号,诸如“斗私批修积极分子”,“批林批孔先进个人”,“知识青年好家长”之类。但是曲大妈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带头将三个子女送到条件最艰苦的边疆农场并且至今没能调回城里来。 为此曲大妈背地里便很有些牢骚,很有些不满。然而不满也没有办法,因为上山下乡不是哪一家的事,谁叫你曲大妈当初积极送子女下乡务农呢? 这天曲大妈学习破例迟到,直到快散会才慌慌张张赶到会场。 “哎,等一等,我还要发个言。”曲大妈对大家嚷道。 “曲大妈又要来贩卖裹脚布了。”有待业青年起哄。 “你妈才卖裹脚布呢!”曲大妈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 “我今天要解放思想,有要紧的事说给大家听……你们不要走,都坐下来。” “……什么是‘四人帮’流毒?我看还得加上‘上山下乡’一条。那么多年轻娃娃,都弄下乡去劳动,说是接受再教育,其实也跟劳动改造差不多,造孽哟!……” 会场立刻安静下来。大娘大婶们屏息静气听下去,街道积极分子的发言头次赢得与会者的尊重和最佳会场效果。 “党中央号召拨乱反正,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但是‘四人帮’把知识青年赶下乡,就是‘读书无用论’嘛! “今天我到邮电大楼给老二寄牙膏肥皂,看见东风广场有许多人看大字报,还有人演讲。我不识字,看不懂那些大字报,但是我听见有人说那是些知青,要到北京去告状,告‘四人帮’迫害广大知识青年。我立刻就挤进人群,要听听他们都说些啥……还能说啥?知识青年命苦哇,我那三个娃儿,都下乡十年了,老大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老二上山炸石头,炸瞎一只眼睛,老三去了缅甸,几年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我们这些当爹妈的,心都操烂了,又有什么法子?……” 说到伤心处,街道积极分子一肚子苦水哗啦啦往外倒,引得一院子大娘大婶哭得声情并茂。 “……我们这些老百姓,哪家没有一两个知青,杨三婶,潘大妈,还有李大妈,我们几家都是三个知青,知青为什么就不该返城?……我想不通,那些当官家的娃儿,有的可以上大学,当兵,有的开后门招工招干,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娃儿,就该一辈子当知青么?……” 想不通的岂止一个曲大妈?凡是家里有知青和没有门路把子女搞回城的人家都对知青政策积怨甚深怨声载道,因此曲大妈的诉苦无异于一根导火索,把人们积压已久的愤懑情绪点燃了。 “对,支持知青上京告状。” “肃清‘四人帮’流毒,给知青平反。” “到东风广场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 当人们拥出会场的时候,他们对知青政策的不满和对知青前途的忧虑已经公开化,准确说不再是某种压抑的个人的不满,而是一股浩浩荡荡的时代情绪。这股来自人民的力量终将推动历史车轮朝着顺应党心民心同时顺应世界潮流的大方向前进。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43:51 -- 2 “同志们,呃,到了昆明,很疲劳,也很辛苦。”卓原尽量选择恰如其分的外交辞令,脸上挂着亲切的职业性的微笑对知青代表说道,“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可以同我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呃,我也很乐意,听一听同志们的想法……省委的工作,有的方面,没有做得,呃,令人十分满意,比如知青工作,就存在一些,呃,问题……” 卓原心里其实很恼火。知青乱子越闹越大,从罢工、抬尸游行到北上请愿,把整个昆明搅得沸沸扬扬,搞得省委工作很被动。卓原并不是不赞成部分落实知青政策,但是总不能说走就走,搞一锅端,不然毛主席革命路线往哪里摆?肯定一切和否定一切都是错误的嘛。 “同志们的心情,我们是理解的。”卓原环顾会议室,发现那些年轻人似乎都很拘谨,他们甚至不敢同他的目光对视,这就使他对自己的身份和权威充满自信。他加重语气说道:“但是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饭,也要一口一口地吃嘛。如果大家都往北京跑,北京岂不是乱了套?中央领导同志还工作不工作?所以我说,同志们,你们还是要相信各级组织,相信省委,有问题就地解决嘛……你们中间,有的人上街演讲,贴大字报,省委是不赞成的。民主集中制是我们党一贯倡导的原则,民主是手段,集中才是目的嘛。安定团结天天讲,不安定怎么团结,怎么抓纲治国呢?” 会议室里很静,卓原同志尾音浊重的山西话好像一根富有弹性的小棍子,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人们的神经。 “青年同志们,希望你们从抓纲治国的大局出发,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省委认为,你们的行动,不能一错再错,你们要尽快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省委将责成当地党委研究解决你们提出的合理要求……” 一个代表双手呈上油印的《请愿书》和《北上宣言》,卓原翻了翻就递给秘书。 “同志们,不要纠缠细节,要相信党的知识青年政策嘛。” “请问领导同志,我们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北上请愿的正当要求,省委是否已经转告党中央?”凌卫民直截了当地提问。他感到快要承受不住室内空气和领导目光的压力。 “你们能代表十万农场知青吗?或者说你们能代表广大知识青年的根本愿望和利益吗?”卓原觉察出年轻人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就略略提高声音说道。 “我不打算跟您讨论代表权问题,”年轻人态度竟然十分强硬,“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中央领导当面反映情况。” “我要慎重指出,你们的行为是错误的。” “每一个中国公民都有权利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你们压制民主的行为才是百分之百错误的。” “好吧,现在由我向同志们传达一个电话通知。”卓原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他甚至有些奇怪,一个连党员都不是的普通知青怎么敢用这种口气同他讲话。“云南省委办公厅并转知青代表请愿团,中央原则上不同意你们来北京。希望你们立即返回农场抓革命促生产,并配合当地党委做好落实知青政策的工作。中共中央办公厅。” “……”一片沉默。 卓原抬起头来,抓住时机乘胜追击:“同志们,你们必须立即停止一切不利于安定团结的错误行动,无条件回农场去,抓革命促生产,否则你们就要犯更大的错误!” “……” 沉默好像一道石头防线,把卓原同志尾音浊重的山西话统统挡回来。屋子里出奇的安静,会见双方由于僵持不下,突然都有了精疲力竭的感觉。几个知青小声耳语一阵,凌卫民站起来宣布: “请领导同志转告中央,我们肩负云南边疆十万农场知青的重任赴京请愿。我们的决心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知青代表旋即退场。 卓原忽然感到很生气,很累,心力交瘁。是啊,年纪毕竟不饶人,中医说过,怒伤肝,哀伤肺,所以他时时告诫自己制怒。但是他对知青们的表现深感失望。这些年轻人觉悟太低,连领导的话也听不进去,要是对他们放任自流,他们不是又要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么?! 但是卓原同志毕竟是经验丰富的领导干部,领导看待问题决不仅仅从个人好恶出发,所谓大局观,就是个人同上级的利益关系。知青代表一旦赴京无疑就会大大损害卓原同志的威信和形象,因此现在他必须立即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你去通知版纳州委,让他们查一查这些人的阶级出身,都是些什么人的子女。还要查一查他们的背景。”卓原略一沉思,又吩咐秘书:“下午召开办公会议,通知省知青办、农垦局准备材料。政法、公安、铁路方面负责同志参加。另外告诉昆明市委,让他们也派一名书记来开会。”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45:45 -- 派出所长葛同德早上出门的时候情绪不大高涨,病恹恹的样子。老伴不放心,追出门来,被他不耐烦地赶了回去。 他就这样一直闷闷不乐地骑自行车到所里上班。 在东风广场,知青贴出来的大标语、大字报吸引着相当多围观的行人,人们受了这种挑战性氛围的影响,都要放慢脚步或者车速频频张望。于是街道车流和人流壅塞,喇叭乱响,形成交通高峰时期的“肠梗阻”。 葛同德不太习惯混乱的社会秩序。警察的职责就是维持社会的稳定,把混乱的社会秩序治理得井井有条。倘若人人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所欲为,天下岂不大乱,还要警察干什么? 但是葛所长并不是那种头脑僵化的职业警察。十年动乱,他们全家下放农村改造,吃了不少苦头。他们二丫头至今还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因此他并不把知青闹事看做一件绝对坏事。 知青不闹一闹,谁能保证上山下乡不是世世代代搞下去呢? 难题偏偏出在:他从上级那里领受一项紧急任务,就是阻止知青北上,把他们全部扣留在昆明。 “……同志,你必须以党籍保证完成任务。”上级这样强调任务的重要性和严肃性。 葛同德是老公安,二十年党龄,他没有理由向上级讨价还价。作为派出所长,他必须执行任务并且不打折扣,但是作为知青家长,他却不能不为女儿的出路操心。 倘若有人对他说:你的女儿就是该一辈子当知青,她想回城的念头是极其错误的。他准定把茶杯掼到那个混蛋脸上。 眼前他要做的,不就是斩断知青回城的念头,把他们老老实实赶回边疆,这个卑鄙角色不是跟那个无耻的混蛋差不多吗? 葛所长就这样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地走进办公室,召集干警会议布置任务。 “我说所长,能不能派我干点别的事?”说话的是老潘,他有两个子女还在乡下。 “我也不去,别让今后众人戳咱们脊梁骨。”小李瓮声瓮气地附和,他家兄妹五个全都当过知青。 所长突然大光其火,把桌子重重一拍: “见鬼!你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都要干什么?你们还是不是公安战士?是不是人民警察?公安战士的组织纪律性哪里去了?!……同志们,请不要忘记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工具,我们的神圣职责,就是要打击阶级敌人,保护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党叫干啥就干啥,上级下达的任务,我们只有责任不折不扣地执行,没有理由讨价还价……” “知青不也是人民群众么?”有人小声嘟哝。 “同志们,不要感情用事嘛,干革命就必须斗私批修,抛开个人私心杂念。这一点我们都一样。”葛所长在下级面前迅速排除干扰找到自己的责任和位置。不管怎么说,所长是领导,领导不同于普通干警,因此领导必须以身作则,包括作出必要的感情牺牲。“我知道,你们,老潘,老杨,老郑,还有许多人家里都有知青。我也一样,我家里二丫头还在乡下。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对党的方针路线有怀疑,那样是要犯极大的错误的……” 职能的机器在排除感情的障碍之后终于全力以赴地运转起来。方案迅速拟定,报经上级批准后立即执行。 从请愿团进驻知青大厦起,大厦内工作人员的身份就悄悄起了变化,各层楼道包括电话总机和收发传达都处于公安部门严密监控之下。 二十六日,知青代表与有关领导谈判破裂后,分批购买硬座火车票,准备以普通旅客的身份前往北京。 当天深夜,知青大厦内所有旅客,包括代表的住房均受到执行任务的联防队员多次盘查。旅客睡眠不断被打扰,怨声四起。 此时距离第一批知青登车时间还剩下不到十小时。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47:07 -- 3 ……一艘巨大的白轮船,船身晶莹剔透仿佛一座闪闪发光的冰山,从固体般平滑的地平线上无声无息地朝她驶来。她情不自禁挥动双手向前奔去,要拥抱那神话般的幸福生活。但是等船驶近她才看清,原来是一头面目狰狞的大白鲨,张开的大嘴里露出一排尖刀般寒光闪动的利齿…… 兰婷尖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场梦。 天色微明,窗外有了汽车驶过和自行车铃声的嘈杂,铁路上传来火车开动的轧轧的轰鸣。她看看表,六点三刻。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三个小时,他们就将登上去北京的直达快车。她连忙翻身起床,叫醒其他女同伴,然后做好登车前的准备工作。 但是当她把手伸进空荡荡的旅行袋时,不禁低低地发出一声呻吟。原来钱包不见了。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女孩子的小钱包,而是一只装有知青请愿团全部活动经费,包括一万一千余元人民币和车票的军用挎包。这笔数目巨大的现金都是农场知青们从每月二十六元的微薄工资中一点一滴捐献出来的,兰婷的职责是保管活动经费并监督其使用。现在钱包不翼而飞,这就等于军队断了粮草,或者天上的飞机没有了汽油。 更重要的是,请愿团的赴京计划将因此受挫。他们总不能饿着肚子步行到几千公里以外的北京去呀! 兰婷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请愿团知青无不为之震惊。从巨款失窃的现场来看,兰婷与三个女知青同住一室,夜里门窗紧闭,大胆的窃贼是怎样溜进屋里来并且不留痕迹地偷走装有现金车票的挎包的呢? 何况知青大厦昼夜有人值班,联防队员频频查房,窃贼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出入大厦并且准确无误地下手的呢? 更何况窃案不迟不早,偏偏发生在首批请愿团成员登车前数小时。 有人提议报警,被凌卫民制止了。他眉头紧蹙,内心疑窦丛生。这也许是一桩普通的窃案,一种巧合,窃贼事先盯上兰婷并且伺机下手。但是他的直觉又明明告诉他,这桩可疑的窃案里隐隐约约有种阴谋的气息。 《天方夜谭》只存在于人们想象之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时迁偷鼓》的故事都是文学艺术的产物,在现实生活中,你能相信一切违背常规常理的事情只是偶然而不是某种周密预谋的结果么? 曲折的航道布满阴险的暗礁和旋涡,请愿团的小船眼看着就要闯过艰难险阻的时候,一道深深的裂谷出现在面前。 天亮之后,许多公安人员不请自到,侦察巨款失窃案,并以传讯为名,将全体知青代表暂时扣留在知青大厦内。 传讯一天,了无结果。 公安人员似乎并不着急。他们井井有条地工作,按部就班地休息,每个证人自然都要细细询问,细细取证,做好记录让你签字,然后沏上一杯热茶,不慌不忙地陪你聊天拉家常。 面对这样身不由己的情况,凌卫民一时也懵了,不知所措,只好乖乖就范。直到第二天早上,一个同情知青的年轻警察才悄悄对他们说:“你们别傻了,还是赶快回去吧,你们闹得过政府吗……钱到时候会还给你们的。” 一语道破天机,知青大梦初醒。 也就是说,请愿团将被这个借口无限期软禁起来,拖延时间,制造矛盾。他们远离北京,同样也远离边疆,因此好像被挂在半空中一样听人摆布。这样只消再过半个月,请愿团必将士气瓦解,不攻自溃。 经过短暂碰头会议,凌卫民果断决定,将个人身上的现款集中起来购买车票,以保证部分代表先行赴京。其余人随后混车或者就地筹措经费分散乘车,元旦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会合。 不幸的是,当持有车票的知青代表一踏进戒备森严的昆明火车站即遭执勤人员无理扣留。执勤人员丝毫不理会知青们的愤怒抗议,直到火车开走后才把他们放出车站。车站负责人明确无误传出话来:上级有令,请愿团知青一律不许登车。 下午,另外十几名企图分段混车的知青也被执勤人员扣留,并且逐出车站。事实上他们已经陷入这样一种绝境:无论你买票也罢,混车也罢,有理也罢,无理也罢,反正你已经被置于一张结实的大网之中。你除非灰溜溜退回农场,否则寸步难行。 在边疆农场,知青不仅对一切其他人保持强大的精神优势,同时也保持绝对的数量优势。但是在昆明,他们却是一小撮,一小撮知青能同强大的社会机器对抗么? 请愿到了成败攸关的紧急关头。请愿团负责人关起门来苦思对策。 “我想恐怕我们,首先是我要做历史的罪人。”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仍无结果,凌卫民不由得绝望起来。 “这该由我负责任……”兰婷抽泣起来。 “这决不是谁的责任,”凌卫民大声打断女知青的话,“即使钱包不失窃,我们仍走不了——这一点你们都看见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没法走出昆明一步。” 屋子里静得可怕,每个知青代表的脸都因为绝望愤怒而变得苍白。“如果我们的下场只能是这样不光彩地被赶回去,我就到车站广场自杀!”一个外号叫“和尚”的男知青毅然地宣布。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和尚的话无疑道出大家内心潜藏的一个无比悲壮而崇高的愿望,一个神圣并且不可动摇不可退却的决心,那就是宁可玉碎,不辱使命。 你尽管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来证明请愿失败的种种必然性,但是有一个责任你永远无法推卸,那就是你辜负了十万知青的期望。 寂静好像一座大山压迫着每个人的心脏。人们用目光默默交流内心的愿望和决心,一种庄严的悲剧氛围从人们心底慢慢升腾起来,然后好像纽带一样把他们的大脑和感情彼此紧紧扭结在一起。 还是沉默。仿佛谁一开口就会打破人们刚刚培养起来的那种游移不定的脆弱决心。 远处有火车进站,铁路上传来机车隆隆的轰鸣和悠扬的汽笛声。 凌卫民浑身一震,他的敏锐的直觉分明仿佛捕捉到什么。这是一种信息密码,一种暗示,也是一种灵感。这灵感被悠扬的汽笛送进他的耳朵,转瞬即逝。 “嗨!有了。”他大叫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如同电光石火一闪,他感到大脑里的纷乱的思路倏然与冥冥中的灵感接通了,变成一幅清晰的图像。 “我们必须破釜沉舟。”凌卫民感到自己声音激动得有些走调。“但是破釜沉舟是为了赢得胜利,我们决不做无谓的牺牲。哪怕我们已经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我们也要争取最后百分之一的希望。” 十分钟后,门开了,总指挥凌卫民走出来,他的脸色一如往常那样苍白而平静。 在他身后,站着全体目光坚毅的指挥部成员。 “现在,由我来宣布一个重要决定。”凌卫民声音有些嘶哑,他庄严地望着站在过道里的一大群知青代表熟悉的脸庞,一股热流从心头迅速涌起。 “……为了实现我们北上请愿的神圣愿望,达到向党中央汇报情况的最终目的,也为我们身后十万知青战友的信托,不辱我们的光荣使命,指挥部决定:…… “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理想不可丢!同志们,战友们,亮出我们的旗帜,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新年前夕中国南方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知青北上请愿团近百名代表打着旗帜,义无反顾地踏上铁路路轨,在昆明火车站以东两公里处的一个叫做羊方凹的地方集体卧轨示威,致使当日由昆明方向开出的昆(明)——京(北京)、昆(明)——广(州)、昆(明)——沪(上海)、昆(明)——贵(阳)、昆(明)——柏(果)等数十对客运和货运列车受阻。昆明连接京沪、京广、陇海干线的铁路大动脉中断。消息传出,昆明以及全国为之震动,数以千计的昆明市民和学生冒着严寒纷纷赶到羊方凹围观。 当天晚上,省、市委组成工作组赶赴卧轨现场,进行说服劝阻工作。大批军警亦奉命开进羊方凹,待命行动。 几乎与此同时,边疆罢工知青采取相应行动,强行扣留一些农场领导当做人质。并扬言如果卧轨的代表受到伤害,他们必将以牙还牙。 知青孤注一掷,放出一着“胜负手”。事态再趋白热化。 |
-- 作者:网岭采茶人 -- 发布时间:2009/1/14 16:48:59 -- 4 一列长龙般的火车鸣响汽笛从远处铁路弯道上出现了。这是一列混编货车,一眼望不到头的沉重的车厢被两台三千马力内燃机车牵引着,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风驰电掣地朝着昆明站方向驶来。 其实不用张望,兰婷也能从越来越震颤的钢轨上觉出列车驶近的讯号。此时她的位置排在队伍中间,人们严格执行命令,或坐或卧,好像一大堆麻木不仁的障碍物,有意对火车的到来视而不见。 他们用紧紧依偎的沉默来拼命抵御内心的恐惧和死亡逼近的隆隆的脚步声。 唯独兰婷款款地站起身来。 她拢拢头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悲哀的大眼睛出奇地平静和闪闪发亮。她安详地越过队伍,越过站在前排的凌卫民,然后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面带微笑迎着呼啸的风雨向隆隆作响的列车走去。 “你疯啦!回到队伍里去……”凌卫民试图阻止她。 她几乎是宽容地、不置一词地笑笑,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去。她为什么要躲在别人后面呢?今天的场面与其说破釜沉舟不如说是由于她的失职才造成的。她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让别人替自己挡住车轮呢? 一千米,八百米,六百米……列车越来越近。 她的头发被风刮得飞扬起来,寒冷的雨丝抽打在脸上却毫无知觉。她机械地迎着这座小山一般移动的庞然大物走去,大脑里满是死神铿锵的舞蹈。 “轧死我,来吧,把我碾成碎片……”她呻吟着,内心不仅没有恐惧,反而充满暗暗的期待和欢乐。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向往挣脱肉体的沉重负载,快要轻飘飘地飞舞起来。 其实女知青并不是头一次产生拥抱死亡的念头。也许中国大多数女孩子,或者说大多数感情受挫的女孩子都曾经有过自杀轻生或者殉情的隐秘愿望,那是因为她们更容易受到伤害,受到比同龄异性更多的压抑、束缚和不公平对待。女知青兰婷不止一次产生结束生命的美妙念头,却是因为她有一个罪孽深重的家庭,以及她由此对自己的命运前途和爱情生活感到的无望。 “婷儿,爹对不起你们,爹不是人……”父亲老泪纵横地对她和母亲说。 但是父亲就是父亲,女儿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液,即使她能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但是她能逃脱家庭、血缘、社会歧视,说到底就是命运罩在她头上的浓重的阴影么? “婷婷,我要你,我爱……我发誓……”一个春情萌动万物生长的雨季,少女兰婷把人生最美好的初恋、情爱和贞操一起奉献给了一个鬈发的年轻拖拉机手。半年之后,拖拉机手远走高飞,被推荐上大学,一切山盟海誓烟消云散。是啊,这能怪得了谁呢?爱情同一切现实的利益,同命运、苦难以及严酷无情的社会法则相比,不是显得相当苍白和幼稚了么? 换句话说,谁愿意为了爱情而一辈子下地狱呢?那样的爱情不是过于残酷和苦涩了么?…… 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女知青慢慢站住了,安详地闭上眼睛。大地在脚下剧烈抖动,金属猛烈的摩擦仿佛无数利刃尖锐地穿透她单薄的身体,但是她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她头脑里突然钻出这句她平时最喜爱的格言。是啊,当春回大地万物勃发的时候,她,一个终于站起来并且迎着命运的车轮勇敢地向前走去的羸弱的女知青,也许已经融进寒冷的冬雨和大地母亲的怀抱,那时候,她的灵魂将在无比明媚的暖融融的春光中自由自在地歌唱,飞翔…… 火车司机终于透过迷蒙的烟雨发现了轨道上的障碍物和人影,于是一面鸣笛示警,一面手忙脚乱地紧急制动。金属闸瓦与钢铁车轮猛烈咬合在一起,火星四溅,发出刺耳的尖啸与摩擦声。但是高速行驶的列车被巨大的惯性推动着,还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向着前方扑来。五十米,三十米,十米,五米……扑面而来的气流和猛烈的金属震荡将女知青推出一两米远,踉踉跄跄跌坐在路轨上。但是死神毕竟停止了前进。 喷着粗气的列车奇迹般停在距离女知青只有半米远的路轨上。 当我们纵观本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自身、对民族和改革开放充满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和自信心。但是我们如果将目光仅仅拉回公元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前夕那个冷雨霏霏的冬夜,我们就会看到一个难以用语言描绘的壮烈场面。 不是同列车,也不是同军警或者各级领导对抗,近百名知青代表横卧铁路,视死如归,他们是用某种决心和意志力量同自身不公平的命运搏斗。改变命运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当时的党中央、华主席身上。 到北京去。不是为了去造反,去串联,而是去请愿,反映情况,去呈交万人签名书,表达民情民心,求取党中央放宽政策,如此等等。为了实现十万知青这个共同的渺小愿望,代表们不得不采取了共和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卧轨行动,一举阻断南北交通大动脉。 从理论上讲,这是一起本来不应当发生和有可能避免的内部事件。矛盾双方原本没有根本对立的利害冲突,他们同属于人民和公仆的范畴,都为着抓纲治国和长治久安的共同目的走到一起来了。但是由于种种历史的和个人的原因,冲突还是以这种最令人遗憾的方式爆发出来。 不能说知识青年没有责任。他们仅仅为了到北京去畅所欲言,向敬爱的党中央敞开心扉,于是就阻断铁路,导致南北交通大动脉陷于瘫痪。他们从客观上违背了自身也就是共和国的利益。 五十年前,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二七”铁路大罢工和卧轨的重大事件,那是中国工人阶级同北洋军阀和封建势力进行殊死的搏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发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这一连串声势浩大的知青罢工和卧轨事件,却是我们共和国改革开放之前的极“左”路线和陈旧体制同广大人民利益相互碰撞的必然结果。 我们也许有理由指责那些年轻人的轻率、盲目、冲动和头脑发热,指责他们不顾全大局和不以国家整体利益为重,但是我们同时忘记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确曾长久地忽略和漠视了他们的利益和愿望。 在我们人民共和国孕育和诞生的前夜,曾有无数志士仁人:工人、农民、学生、士兵,以及成千上万留下姓名和没有留下姓名的普通人,他们为了一个民主、幸福和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屹立在世界东方,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每个人都是顶起和支撑共和国大厦的坚强脊梁——“人民”。 任何公仆都只能服务于人民的利益。谁要是忽视人民的存在,就等于忽略他们自己。 入夜,天空中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气温骤降到摄氏零度以下,这是春城昆明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 来自亚热带边疆的男女知青,大多数身穿单薄的衣衫,互相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和信念支撑自己也支撑别人。许多围观的市民、知青家长和工人学生纷纷送来衣物食品,以示支持,还有许多过往的农场知青闻讯也赶来,于是卧轨的知青队伍很快增至数百人。 十二小时过去了。双方僵持。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工作组劝阻无效,领导亲往现场说服无效,任何批评和警告也不起作用。知识青年手挽着手,秩序井然地席轨而卧,形成一道城墙般的沉默的血肉路障。 四十八小时过去了。 六十个小时过去了。 货车受阻。客车受阻。正在秘密调往中越边境的军用列车受阻。时值春运高峰,数以万计南来北往的旅客滞留车站广场,对车站也对城市形成巨大的人流压力。 与此同时,部分边疆知青开始向省城进发,声援卧轨的知青代表。 边疆告急。 昆明告急。 形势一触即发,全国为之震惊。 三天三夜,知青大卧轨的严重事态终于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北京电告云南,同意知青请愿团赴京反映情况,但是人数须限制在三十人以内。 喜讯传来,羊方凹响起一片欢呼,人们纷纷抱头痛哭。路障迅速清除,一列列满载货物和旅客的火车鸣响汽笛驶过,铁路大动脉恢复正常。三天来滴水未进的知青代表被人扶下铁路时,许多人由于身体过于虚弱而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但是他们毕竟用行动向党中央传达了知青的心愿。 他们赢得了第二个回合的胜利。 |
-- 作者:沙阳 -- 发布时间:2009/1/14 22:55:49 -- 谢谢采茶妹!让我们慢慢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