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湖南知青 (http://2009.hnzqw.com/index.asp) -- 靖县知青 (http://2009.hnzqw.com/list.asp?boardid=53) ---- [原创] 漉湖打柴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3&id=56759)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15:26 -- [原创] 漉湖打柴 前面的话: 这是我在2007年8月登录网上的一篇作文,现翻出来晾晒,供靖县网友批倒批臭,以报我歪批之仇。 谢谢。 雄鸡报晓 漉湖打柴 —雄鸡报晓 一 公元1968年12月,毛主席手一挥,我们五个属兔的同学猛一蹿,一头扎进了沅江县,插队落户当上了知识青年。 沅江县地处南洞庭湖,境内的大多地域,原曾是烟波浩淼的一方水面。勤劳勇敢的湖乡人民好比愚公显世,建起长堤蜿蜒,圈成小则十几、大则几十平方公里的垸子,围湖造田水中夺粮,创造出人定胜天的壮举。留待现时的国人惶然所失,凭吊梦回久远的八百里洞庭,为生态危机唱国歌。 我们生产队热烈欢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乃大兴土木,搭起杉木条做屋架,匝起芦苇秆—这里称之为“芦材”的做屋墙,牛屎泥巴糊墙壁,最后稻草盖屋顶。好,一个知青屋就建成了。 我们的队长谭宣爹扎脚勒手,亲自打起一个泥巴灶,安上一口好大的锅,锅有好大呢,宣爹得意地说:煮出潲来涨得死五头壮猪。 我讲人如何跟猪比得,哪里要得了这么大的锅。宣爹打着哈哈说:你们要是把堂客崽女接过来,只怕咯样大的锅还嫌细呢。 有了锅灶还要有燃煤,宣爹说湖区哪里有煤,只有稻草。他胸脯一拍,你们要就到队屋里背去。 草有了,但如何烧起火来煮熟饭呢,我们犯了愁。望着一堆堆稻草烧成了一撮撮灰,但锅边摸起来不烫手,锅里有水听不到响,只是肚子饿得叫。 宣爹膝下惟有一女叫“春伢子”,年方十六,红皮鸡蛋脸盘大眼睛,嫩毛丝瓜身坯有凸有凹,爱到知青屋里来凑个热闹。她一见那口大锅就摇脑壳,摇得辨子横起甩,“咯样大的潲锅要烧好多草啰!”甩得辫子勒颈根,“咯打灶安锅的人蛮缺德,会生崽不出的啰。”话刚出口又把舌子一吞。 我们去队屋里背稻草,社员们鼓起了牛眼睛,望见那里的草垛好似雪堆子向太阳,飞快地消蚀,嘴上就有了空话,“队屋的草都让青年知识烧了,还拿么子喂牛盖队屋呢?”春伢子学话把我听,又说“还有一句话不学把你听。”经不住我一逼就说:“他们讲我爹咯样偏心,怕么是想嫁女到知青屋里去啵,丑死哒。” 转天宣爹来了,我们大呼小叫“岳老子”。宣爹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老乡哩”,只说自己的老屋里也是长沙南门口的。然后问道:你们老屋里的爹娘堂客崽女还好啵,那栏里猪、窝里鸡、埘里鸭都好啵,那门前的树、田里的禾、土里的菜也都好啵。人畜田土谷禾菜蔬一一问安过得细,爱的是客气。 客气过后讲情况:湖区烧灶只有稻草,稻草金贵,盖屋铺床喂牛搓绳都少不得它;余剩下的煮饭烧菜熬不到来年,要到漉湖去打柴。 漉湖远在百里以外,那里是一片好大的芦苇场,上好的芦苇称“芦材”,政府收下造纸、用作建材盖屋,余剩的碎杆败叶等,让给农家当烧柴。 最后挑明:“队屋里的草再不准你们去背了,不想呷生米就到漉湖打柴去。”图穷匕首,直指命穴,活着的问题一下子变得具体而急迫。 我们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想想看,那亲手驾船乘风破浪是何等的风光,这种体验自打娘胎里出来可曾有过。闭眼酝味吞口水,心气躁动跃跃欲试。不料春伢子插一杠子,“去不得去不得,去哒人变鬼回来。”话音未落,宣爹猛地一记“暴栗”挖去,仿佛中有了头盖骨的碎裂声。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17:35 -- 二 三天过后动身了。我、庆宝、健生三个知青,加上一个富农分子尹老倌。船是“猪婆”船,肚子大,芦柴装得多。 湖区垸内的港渠纵横构成水运网。港子狭窄,两船并行勉勉强强;枯水时,空船过身不小心还搁浅。 我们上得船来犹如小鱼放生。庆宝掌舵,我和健生撑篙,船像醉鬼似的摇摇晃晃两边撞。一身黑汗水流,泥巴糊撸的。尹老倌搭讪:“你们做事何解长裤鞋袜都不脱呢?”我说保护皮肤,怕被蚌壳钉螺什么的割伤戳破了。那厮匪夷所思:“肉皮烂了还长得起噻,咯鞋袜衣裤烂哒哪有钱买哟。” 细细打量尹老倌,家织自染的黑土布,空筒子烂絮棉袄,扎兜大档裤。赤脚草鞋,老茧顺着脚跟爬上,延伸到小腿部变成硬硬的鱼鳞皮。却是头上壮丽辉煌,几尺长的白罗布手巾箍在光脑壳上,圆圆盘起状似土星光环。我们看样学样,也往脑壳上箍手巾。尹老倌笑得鼻子鼓泡泡,只说马桶打箍,不丑不丑。 太阳偏过头顶。停船靠岸。架鼎锅烧上火。尹老倌拿出一个农药瓶子,里面黑糊糊的是棉籽油。他中指抿住瓶口,倒过来粘上油沫,往锅底抹一圈,又塞进嘴里吮一下;接着捧两把芋头丢进去,再吝惜的量一碗米铺上,然后加水、盖盖、烧火,一会就喊呷饭。我拿出一根香肠,掰成几段分到每个碗里。尹老倌望着诧异,“咯是猪身上哪一块地方生成的肉?”我笑答:“猪鞭”。 饭后走下水,太阳西斜到五公闸。停船歇夜。晚饭多了几斤苦栗子酒。酒过三巡且看尹老倌,那脑壳就像大蒜头,掐三道印子是眼睛嘴巴,鼓出一瓣是鼻子。大蒜头此时浸在酒里了,颤颤巍巍唱起了“夜歌子”。唱时尹老倌领上句,我们哽喉破嗓和下句,过门奏打击乐,敲锅盖、捶船板一顿狂噪。 河面雾罩朦胧,船上马灯晦暗,寒气侵衣浸骨。万籁俱寂,唯有“夜歌子”像幽灵一样飘荡: (领唱)人活在阳世上冒得搞咧 (和唱)当不得路边一根(哪)草。 (打击乐曲谱)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冇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冇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领唱)草死来春又发生, (和唱)人死一世影无(哪)踪。 (打击乐曲谱)……。 (领唱)织布冒衣穿、种田无米煮, (和唱)你看咯命就苦不(哪)苦。 (打击乐曲谱)……。 (领唱)挑一冬的堤赚哒一尺花布, (和唱)给满妹子置一条花短(哪)裤。 (打击乐曲谱)……。 (领唱)喝杯子酒、打盘子牌、抱个子堂客呷根把烟, (和唱)一世快活如神(哪)仙。 (打击乐曲谱)……。 (领唱)草篾蓆子滚、扁担杠子抬, (和唱)早死早埋早投(哪)胎。 ……。 更深露尽雾凝成霜,尹老倌行歌醉生梦死。那厮行腔作女声,初听似劁阉骟过后的别忸,再听就有了透心的凄凉。 我插空打岔道:“敢问来世投胎变何人呐?”那厮眼神眯缝射出光亮,顿杯挫地道声“啊呀”,“你们就是阳世上的有福之人呐。”再仰望星空,歌曰: “心诚则灵求来世咧,要变就变青年(哪)知识。” ……。 天刚擦亮就起锚。进到主航道,船只过往多了起来。港渠水浅且狭窄,两船相向难免挤挤碰碰,争强斗狠拼输赢。但看会家子挺占中路,就在两船相撞前的那一刹那,船头的撑篙手眼明手快抢先机,一把戳中对方的船头,肩胛顶死双手把定猛然发力,一阵“喔嚯”声后,赢家蔑视着取笑着扬长而去,那输家多是不幸的我等,每每望着船被捅到边上搁浅时,想死的感觉都有。 却是这股鸟气如何忍得,我和健生冲向船头怒目圆瞪,撑篙平端像拼刺刀,比划着直逼对方撑篙手的前胸。 尹老倌见状大惊,“要不得要不得,咯是玩命,出哒事你们青年知识好说,我咯个富农分子就会死得快。”他眯起大眼细眼支招:邓伢子打落对方伸来的撑篙,健伢子戳开对方的船。往后形势大有改观,但凡有了赢的时候,我们就引吭高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18:14 -- 三 终于到洞庭湖了。浩浩淼淼,汪洋之中一条船,犹如苇叶飘浮。风势猛,船偏像侧翻,浪头将人扑倒船板上,又推着向船外湖里滚。这般阵仗何曾见过,我们全都缩在舱里瑟瑟发抖,眼望着尹老倌孤身挺立,力挽狂澜。 前面一块湖州,赶快靠船。死里逃生使我变得如此敬畏,双手胸前划十字,心中默念各方神圣法号封尊——耶稣圣母玛利亚,穆罕默德大先知,释迦摩尼如来佛、大慈大悲观世音,齐天大圣孙悟空、龙王水怪蚌壳精,……。 健生却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他像个虾公直起蹦来蹦去,最恶毒的诅咒天和地,无所畏惧地叫骂一切“把我们害的这样惨的人。” 庆宝的寒气渗出牙缝:“如至今有么子救世主,作天问只有鬼搭白。” 尹老倌检查清点挂蓬扯索舵把浆叶子,手不停当嘴放狠话:“还有十几里水路出洞庭湖,哪个偷懒耍干的,断子绝孙,死哒冇人埋。” 起锚出航。行至漉湖芦苇场,锚泊红旗主港。半夜时分我拿出半导体收音机,细细地转动旋钮。一种旋律清晰起来,我压低声说有了,庆宝和健生马上扯过耳朵贴上。 这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一段音乐:“四只小天鹅”。双簧管轻快活泼,长笛清丽跳跃,小提琴柔美光滑,竖琴颤颤撩拨心弦。甜美圆润、舒缓明快,流光溢彩、绚烂华丽。我热泪盈眶,那风的凛洌、浪的暴戾,冷浸中的颤栗等等,都在虚幻的幸福中缓缓消解。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19:01 -- 四 芦苇场是洞庭湖中的湿地,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原生态下各类物种繁衍生息的天堂,而今在人类的横征暴掠过后已成荒原。 远望天低云重枯黄肃杀;近看灰褐色的土地板结砖裂,破苇叶碎芦杆尸身枕藉;细细看去,所有的芦苇茬上一律残留刀锋斜劈的创口。这是人类一场大屠戮过后的凄绝,风萧萧兮,破败苇叶犹如纸钱漫天纷飞,孓遗芦荻似如亡灵摇曳颤栗,天地间弥漫着生死情殇,末世情怀。 荒原上有我们在劳作,耙拢碎碎的芦枝败苇,挑到船泊处归总。芦苇断茬竹签般尖锐,戳穿鞋子划破衣裤,手脚浑身伤痕累累,皮开肉绽。妈的,这是打柴么,分明就是酷刑。 两天过后,尹老倌忧心忡忡:“你们就收了这么点子茅柴,坟堆子都做不得几个,咯要好多天才装得满一条船。”我怒吼起来,“老子们不干了,回去。” 尹老倌把我喊到一旁咬耳朵,最后一句“邓伢子,做不做是你的路,只莫把我拖进去。”我转身就喊开船。 月黑风高,撑船潜行。但听尹老倌悄声一句:“到了”。爬上堤坡,跟前突兀一座山样的柴垛,全是上好的芦材。原来这里的柴垛连绵数里,都由船队装运出漉湖,现在冬干水浅,船队再也不会进来了,这柴垛为何留此孤独守望? 好像专此侯着我等,那柴垛鬼魅般的如同一道凶谶恶咒:“你被遗弃了,你将在这里腐烂。”这是在为谁的命运占卜,阴鹜的气息像蛇一样近身游走,我受惊吓,全身毛孔倒竖,遍体伤痕烧灼起来,“弟兄们,抄家伙,冲出黎明前的黑暗。” 一顿慌乱的忙碌过了两更天,尹老倌连连叫打住,“够了够了,装多了拖不动。”收拾收拾,快走快走。 东方露出鱼肚白,船行到了芦苇场的出口处。这里有个土堰,内外水位落差有几米。现在船头搁在土堰上,船身过不去。情势危急,天亮有人来检查,一查就会有人死。 尹老倌满面狰狞,“一锄头也是犯土煞,两锄头也是犯土煞,邓伢子,你要何事挖?”我咬牙切齿,“横竖是犯煞,要挖就乱挖。” 事不宜迟。抄窝锹挖土堰,船底的泥巴一点点掏空,脚下渐渐有了水流下泄,船身看着慢慢有了动静。 说走就走。我跳船头,尹老倌等跳船尾,四把撑篙一齐发力。船头开始望上翘起,待到船身捱过土堰,又猛地栽下,“轰”的一声巨响,整船跌落下水港道,犹如脱网之鱼只往前蹿。 我站船头把方向。眼看船头斜刺冲去,叫声不好就奋力插下撑篙。说时迟那时快,一股神力猛然将我提溜起来,破空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倏地甩到堤坡上。尤如是钓上岸的一条鱼,我蹦哒几下便瘫倒翻白。 船冲一箭之地后,庆宝、健生才发现不见了我。回头找到我时满怀狐疑,像福尔摩斯一样勘探现场,像专案组一样调查历史,包括询问我中学时的撑杆跳记录,最后认定我是在编故事。呜呼哀哉。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19:56 -- 五 胜利大逃亡。选偏避走湖汊,涉沼泽穿荆棘。背纤拖船没有干路走,一路泥水没腰身。湿漉漉的裤子冻后状似冰铁,下身的一应部件拼命地往体内缩,又好像在铁上磨。 尹老倌说要不得要不得,湿裤包身加湖风一吹,就会结冰构凌,若是冻坏了,男人一世再无味,还会绝后断香火哩。这话吓人,我们赶快脱下长裤打赤脚。 出湖汊入围垸,逃亡大胜利。一路港渠一色焦干的堤坡路,又赶快穿上鞋子长裤,冬天里的这份温暖真好。 “猪婆船”负重,我们背起了“虾公纤”。人弯腰头点地,纤绳勒进肩胛里。颈动脉暴突,纤绳吃劲绷得像一把尺,船行却如蜗牛挪步。 晚饭后,尹老倌过来打商量。这几天来,吃得全是芋头还不能管饱,“唉,人冇劲何事背得动纤啰。”说是要回队去赶点吃饭米,黑早赶过来。临走时再挑上一担芦材,说挑走一点船就轻一点。 尹老倌的身影隐没于昏黄暮霭里。我渐次目送感慨系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富农分子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天一亮就被尹老倌扯起,一嗅有股米饭香,眼睛还没挣开就猛逮,逮了几碗没计数。瞟过眼还有一鼎锅黄芽白,又霸蛮涨几碗。 太阳晒着,人仰天一个大字摊开。肚皮爆裂,犹如花开绽放般的美妙无比,一声长叹顿悟人生:人活一世就是喂饱肚子,平日里要有米饭要有菜,冬天气要穿长裤穿鞋袜。 我们起步背纤,“猪婆船”死猪一样赖住不动窝。撑篙背纤都是空的,只有下水死扛。 我们把全身脱光光,不脱光不行,只剩一身干衣了。水中三个知青扛着船头往上起,顶着船尾往前推,扳着船舷两边挪。尹老倌站在船上气指颐使,说声试试看,我们就上岸背纤;脑壳摇两下,我们就下水扛船。 这番景像越看越不是味,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喂”一声尹老倌,“在旧社会里,你就是这样子欺压贫下中农的么?”那厮被打回原形,不住停的恓惶喊冤,状比窦娥冤。说在解放前,论田里的犁耙、垄上的扁担箩筐、船上的舵把撑篙浆叶子,那一样比别个少拿过?“唉﹗怪只怪得多了点田亩,请了几个帮工哩﹗” 我现在体会到白罗布手巾的妙处了,它是湖区男性农民的必备用品,譬如现在从水里上得岸来,用它可以擦干身子,可以围在腰上遮羞。 冬日暖阳,眼下是一幅极平常的农村景象,港渠堤坡上有行人,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纤夫,上身光棉袄、下身白罗布手巾缠腰,超短裙装。 有堂客们说笑着走来。乡里女人爱俏,出得门来,要把家藏压箱的所有衣裳披挂上身,行走时大敞前襟,袒露出花红叶绿层层叠叠多彩风情。尹老倌发起人来疯,高声戏谑道:“喂,快来看稀奇”。我下意识摁住手巾,夹腿吸气。 一堂客不屑应答:“老子生都生得出来,有么子稀奇冇看过。”步履坚定不迟疑,待到近身处,却又停步叫声“哎呀”。 顿时数道目光射向我来,扫描白生生的大腿撩起万种柔情,只道乡里妹子哪有这等的细皮嫩肉;数落其上的道道血印萌发百般怜悯,又道这城里伢子前世作了么子孽,今世变成青年知识如此遭贱。我背转身不搭理,眼眶有点湿,鼻子有点酸。 折腾一气,船有些摇松活络了。尹老倌喊着再来一把,但我全身瘫倒不想动,嘴里嚼着一根草,两眼迷茫,怅望这船这水,那长堤蜿蜒,那阡陌纵横。 倏地眼睛一亮,有一团火跳跃过来。那是春伢子,红花袄子箍得身子绷紧的,跑得辫子不粘背,胸脯气喘吁吁的起伏不停。 我一个激敏就往水里蹿,庆宝健生紧跟其后。尹老倌发声喊:“后生子发起骚牯子劲,作死的再来一把。”我们鬼喊着一顿蛮霸起。 尹老倌再喊一声:“上来拖一把试试看。”我们全都矜持着不动。 尹老倌哈哈笑道,后生子怕么子丑。春伢子红着脸躲到堤坡的那一边。 我们爬上岸来勒上短裤,下死力背起了“虾公纤”,春伢子挽起纤绳走在前面,我抬头前望竟无天日,却是一个生动的大苹果遮眼夺目。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20:53 -- 六 快近晚边了,太阳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咸鸭蛋黄。尹老倌催着春伢子回去,口气有些急,“春伢子,你怕丑啵,未必还想在咯里过夜。”春伢子斜眼瞟起说:“我爹要我来的,他会来接我。”尹老倌顿时神色大变。 宣爹赶起来了,见面先置客气话,漉湖好耍啵,呷得好啵、睡得好啵,冷不防春伢子又一句好话冒出来:“好个屁,人脱一层皮、鬼变一个形回来哒。” 宣爹顾不得计较,忙着跳上船去。但见眼睛里绿光一闪,随即就起了高腔:“尹老倌,我早就听讲青年知识搞了一船好芦材,昨晚上又明明白白看见你挑了一担回来,你为何还要捏白扯谎,只讲冇得咯回事。” 尹老倌全身的毛都耸起来了,“宣老倌,你晓得狗被踢一脚后叫么事呗,那是痛得叫哩,我自己打的柴,自己背一点回去犯哪家的法。” 宣爹咆哮,“你的屁不响只是嗤的臭,青年知识前一向烧队上的草,咯一船芦材是还队上的,分得你有么子份。” 尹老倌耷拉下来,“宣爹您老晓得我的屋,墙壁已经稀垮烂了,我只要一两捆回去补墙壁。” 宣爹冷笑,“你是只要一两捆的人?今天要不是我喊春伢子来守哒,咯一船都会被你偷回去哩。” 细细思忖尹老倌、宣爹和春伢子的举动,我心有所悟。 我也起了高腔:“谭队长你把屁放响点,这船芦材到底归哪个,我要是冇搞明白,就一把火烧了它。”妈的,桃子还没熟,就有人来摘了。 宣爹笑脸圆圆像猫崽,“道理讲得清、王八敬得神,咯船芦材还队上一点,折抵你们原来烧的草;队上还要砌牛屋,再用草跟你们斢一点;余下都是你们的。” 庆宝懒管得这些破事,“随你怎么分,反正老子们不得再背纤哒。” 宣爹一幅脸笑得稀烂,“要得要得,我派壮劳力来背。” 天亮队上派劳力来了,把船拖回到了队上。船刚到岸,那群壮劳力就不由分说地搞走一些去了。余下的按宣爹的主张去了一半:再余下的我想着不能拂逆良心,又作主让尹老倌背走一半。好,最后剩下一半的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消息比风快,“青年知识拖一船芦材回来了”。芦材比稻草还金贵,广大贫下中农鼓起的眼睛比牛大,都赶着过来慰问我们,一拨一拨的。阶级情,海样深,感动中我们望着芦材被背走,一捆一捆的。 妈的,过一把瘾再说。我们架起芦材烧“蓬蓬火”,火焰蹿起几尺高,将身贴近,撩起前襟熨烫肚皮胸皮,掀起后襟烙烤屁股脊背。火燎火躁惹出李逵性情,索性脱光光赤条条作烧烤。 这时侯,哥几个的人体写真惨不忍睹,就像是鲫鱼剥了鳞后放在砧板上,再被砍刀背上下来去地敲打了一遍。红的紫的肿块是冻疮,结了痂的伤口肿胀开裂,未结痂的流水流血。浑身的骨架经络无处不痛。 我坚贞不屈念念有词:“严刑拷打算不了什么,共产党人的意志如钢铁。”健生大义凛然言辞凿凿:“我愿地下喷出烈火,将我连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我,要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21:35 -- 七 我们用芦材烧饭,芦材火势猛烈,烧得灶膛起炸,飙出火星冲眼睛,腾起火焰燎眉毛,泥巴灶台烧得开坼,所有糊住的缝隙都被火气捅开,一锅饭飞快地烧焦了。 春伢子赶来了,我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望着她把芦材砍成一截截,掺着碎柴茅、稻草做成把子,匀匀净净地往灶眼里送,眨眼间饭香氤氲。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劳动,温馨得让我犯晕。 春伢子抬眼撞到六道直勾勾的目光,顿时满脸羞色。“你们是要呷米,还是要呷人”。庆宝说话像挠痒:“你要是嫁人莫要嫁给别个,就嫁到知青屋里来好啵。”春伢子一声呸!“你看过世上有鸡同鸭攀亲的么”。 宣爹也看我们来了,客气过后留下一句话,要我晚上到他屋里去对米帐算工分。春伢子晚边就来催,喊我去吃晚饭。 湖区农民在大堤上建屋,一字长蛇排起,一个生产队有几里路长。等我到了宣爹的屋里时,桌上四个菜碗已经摆起,一碗鱼虾崽糊糊;一碗萝卜叶子菜,一碗辣椒萝卜;还有一个碗,碗底有什么认不准,春伢子讲是煎鸡蛋。 我和宣爹上桌,春伢子站在桌边。我的碗里多是米饭,宣爹碗里多是芋头,春伢子碗里尽是芋头,春伢子娘窝在灶屋里。 我刚端碗,春伢子就喊“呷蛋啰”,赶一筷子过来,一嚼尽是粗盐粒,咸得发苦没得鸡蛋味。 宣爹三扒两嚼鼓眼一吞,碗筷一放嘴巴一抹凳子一挪,喊声“邓伢子,你慢呷”,就表示用餐完毕。 春伢子旁边望着像是催命,我筷子一停她就收碗,灶屋里春伢子娘就着收去的碗,装上一点芋头在呷。 宣爹伸脚泡进提桶里,装上一袋烟,“邓伢子,你脸上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是哪个妹子抓的啰。”我的回答没好气,“是漉湖里的血糊鬼抓的”。 春伢子娘闻声出来,提起我的裤管看看,撩开我的衣襟摸摸,嘴里不住的喊作孽,“咯一身都会烂下去的,赶快搞点土方子整治。” 这话好恐怖,我忙问有么子土方子。春伢子娘讲烧一锅热水,熬上酒糟、老姜、艾叶子等,再用鸡毛掸子蘸上擦抹。 宣爹强调:扎鸡毛掸子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刮痂疤挤脓泡水要用白瓷碗碎片,敷抹创口要用焙干的白鸡婆屎。 春伢子跟着讲:“我娘已经把酒糟水熬热哒,你试试看”,话音刚落,就端一瓜瓢出来。 瓜瓢尚未近身,一股恶臭便冲将过来,我头发晕人后仰,作呕打挖忙摇手。宣爹说:“邓伢子要听讲,漉湖里的水有毒有血吸虫,不抓紧搞一下就晚了。” 我到了灶屋里,光身子着短裤,春伢子娘细细之烧火,欠欠之舀水,点点之地往我身上淋,感觉立刻麻辣火烧像皮鞭抽,我抖抖索索像筛糠。 春伢子对娘吊眼斜瞟去,抢身过去动手,猛添草把子烧大火,换过大瓜瓢舀水泼向我,抡起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深情挥洒,鬼画桃符大写意。我杀猪般地扯嚎,三脚猫一样的蹦跳。春伢子笑得前俯后仰。 春伢子娘骂道:“你作死,有好多草把你烧得。”宣爹一声吼道:“你晓得么子,随她烧。”春伢子娘立马噤声。 白瓷碎片和白鸡婆屎的法术死活不得搞。我穿上衣服好舒服,送上一箩筐的感谢后就告辞。宣爹讲:“邓伢子你慢留一步,听我打几句里手讲。”春伢子赶快送上一杯芝麻豆子茶。 “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灶是我打的,我晓得,泥巴灶烧不得芦材火,会把灶烧垮去。只烧得春伢子做的那种把子。” “那我作揖就要作到您老的怀里去,横竖求您老想个办法。” “春伢子帮你做好烧一年的把子,把子里又有茅柴又有草,烧起来火势大还匀净,和你们咯号灶配起好有一比—刘海哥配胡大姐,再合适不过哒。” 我过细端详宣爹那张圆圆的脸,揣摩着与雷锋有哪点挂像。又送上一箩筐的感谢。 宣爹讲莫谢莫谢,还有事要打商量,“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烧柴我都包下了,但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连讲好说好说。宣爹讲,春伢子现在还冇得一间睡房。他准备用芦材间墙隔一间出来。站在身旁的春伢子这时满脸期盼,我马上接话:“您老莫讲哒,看得我起就一句话,那点芦材背起走”。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1:22:11 -- 八 天已断黑,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一路所经过的农家都是黑黢黢的。在农村,夜里点灯费油太奢侈,不如早上床早起床,两种生产力的发展都不耽误。但看前方一处有亮,不用说,那只能是知青屋。 我从屋后绕向屋前,眼睛探入窗内搜索:庆宝、健生两人正在埋头看书。 马灯的光亮涂抹光环,升华蕴意,有道是白天劳动战天斗地,晚上学习斗私批修。我一声叹息激活千年呼唤:相马伯乐和偃苗贵人而今安在乎? 但是,却待擦亮眼睛再一看时,我的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原来那俩小子把“楚辞新注”—好端端的一本书撕成两半,眼下一人捧一摞残书摇头晃脑,悲怀沙、吟离骚、行天问,嗟乎哉路漫漫其修远兮。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后,肚子饿精神更饿。为借一本书走十几路再平常不过了,几个人争抢一本书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饿狼抢食,通行的解决方案是把一本书撕开分作几摞,首要满足“先睹为快”,再作商量交换着看。 但这本“楚辞新注”不一般,那是老同学浩然书香门第的传家宝,抄家焚书之劫后遗孤。出借与我时,他的神色悲壮,像是在托付“红灯记”里的密电码,我即向毛主席宣誓—誓死捍卫,全尸奉还。没想到为一顿饭而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让他们钻了空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捶门打户。庆宝溜溜地打开门来,一对面就捂鼻子喊脑壳晕,直问我是不是绊在粪簖里去了,一身喷臭的。 我的脾气顿时化成心虚,只好从实招来。庆宝健生马上不依不饶,吵得我转身又往宣爹屋里跑,撕书一案只好作罢。 春伢子跑过来烧水熬酒糟。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着那俩坏种下狠手,滚烫的酒糟水猛地泼去,抄起鸡毛掸子在他们身上纵横犁耙。顿时一阵鬼哭狼嚎,但看电影里的革命志士遭严刑拷打时,有几个鬼喊鬼叫的。 我说你们是真正的命好,红旗飘飘下的转世灵童,若性急点是民国年间下的蛋,保不准就会有叛徒内奸等历史问题。 庆宝找茬发难:“说是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你手拿的掸子为何是杂毛的?” 我把那个杂色的鸡毛掸子高高举起,满怀深情地仰望着,“庆宝你须看仔细了,这是出自一对年轻的原配新婚的鸡公鸡婆身上最美丽的羽毛,生命属于鸡们也只有一次,它们在临死的时候坦言一生无悔,因为是把最宝贵的性命和爱情,都献给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庆宝念动毛主席语录:“他们经不起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在糖弹面前是要打败仗的。” 健生朗诵列宁同志说过的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我再无言,此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满门心思求证一个宏大的命题——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 2007年8月 |
-- 作者:呵呵 -- 发布时间:2009/12/8 11:42:21 -- 坐在沙发上,慢慢拜读。 |
-- 作者:椰风海韵 -- 发布时间:2009/12/8 12:51:11 -- 此文生动而不乏幽默地描绘了湖区知青苦涩的生活片断,精彩至极! 我于1976年在汉寿搞血防医疗队一年,去芦苇荡、去沟港湖汊纯粹是好玩赏景,您的文章勾起了我美好的回忆! 谢谢报晓君美文! |
-- 作者:良良哥 -- 发布时间:2009/12/8 15:00:40 -- 好看,耐看,有趣! 报晓兄虽为北方人,而湖南湖区的方言土话尽在笔中(特别是夜歌子)。 文中详情细腻地描写了“偷”柴做用的“不容易”和因为划阶级而出现的唏嘘…… 文中充满了好多好多关于哲理方面的小故事啊。 读君文时,我的思绪仿佛被带到了当年在南县当知青时(1970年--1978年),经常夜里坐船过南洞庭时就听到船员在喊叫:漉湖到了,漉湖到了…… |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9/12/8 15:16:40 -- 本文所讲述的是知青去漉湖打柴的故事,从为什么要去打柴说起,其后夜泊五公闸吃饭唱夜歌子,港渠行船争强斗狠拼输赢,洞庭湖遇险,芦苇场打(偷)柴及逃亡,逃亡路上的遇险和遭难、农民关于芦柴的算计,说到结尾,则是一船芦材如何被瓜分殆尽的。 其创作思想: 1.哲学是关于问题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当年的中国问题是贫困,哲学应是贫困的哲学。如果不如此,而是用阶级斗争学说来认识中国的问题,或用上山下乡的方法来解决中国问题,这便是哲学的贫困。 2.本文以一曲“夜歌子”倾诉贫困的乡村和农民的贫苦,为什么农民祈求来世变知青,是因为他们的绝望终世与知青的有望无期相比,苦难更深一重。其实知青的苦难经历更多源于贫困乡村和农民的贫苦,面对这一基本现实,所谓知青的文学也者,遗憾地常是忽视或者遗忘。 3.知青到农村去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拯救者,或是解放者,抑或是启蒙者呢?本文没有试图作攀高的评价,而是打落原形贬为“掠食者”,例如跟农民争夺金贵的稻草资源。如果这算是一个基本的现实,那么所谓知青的文学也者,也遗憾地常是忽视或者遗忘。 4.农民对知青是个什么态度,本文不作过滤,或神话或妖化,而是还原以凡人天性,有勤劳、朴实、善良和包容,也有狡黠、教唆和算计等。只有“春伢子”,则是农民中善与美的化身。 5.初下乡时,知青群落里的高比例一族是未成年的少年,本文描摹的行状是少不更事的悍野、莽撞、迷茫、懵懂或幼稚,还有渴望知识与砥砺思想,当然也有爱情的初潮发蒙。 6.知青到农村接受什么样的再教育,本文揣摩的境况是:用原来学得的理论观点图解生动的真实的现实,结果只能是荒诞和颠覆。他们首先要接受的,是学会在苦难中生存下去。 谢谢呵呵、椰风海韵和良良哥的评点。 雄鸡报晓上 |
-- 作者:蔡家湾 -- 发布时间:2009/12/8 16:19:30 --
看了此文,我明白了为何报晓君常回沅江看望老乡,每次还摆上几桌酒菜请乡亲们饱吃一餐了,知青与老乡的情谊深啊! 谢谢报晓君美文。 |
-- 作者:雨后斜阳 -- 发布时间:2009/12/8 21:05:58 -- 语言精炼,场面悲沧,不论农民还是知青,人的原始天性在这里描述得淋漓尽致,只有亲历亲为者才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
-- 作者:石马 -- 发布时间:2009/12/8 22:38:31 -- 雄鸡报晓君有次说:湖区的知青总是写打柴(芦苇),山区的知青总是写守野猪。反映出不同的环境中知青有不同的辛苦。我接触过一位湖区知青,讲的也是打柴的事,他讲他把船拖到队上后跳上岸的一句话:“老子要喊反动口号哒”!可见湖区知青对打柴的辛苦是那样的刻骨铭心。 |
-- 作者:向北挺进 -- 发布时间:2009/12/8 22:47:33 -- 精彩好文!拍案叫绝!语言诙谐幽默,却不失尖锐深刻! “青年知识”到农村去接受富农的再教育。有点意思。 谢谢报晓兄的好文! |
-- 作者:晚归 -- 发布时间:2009/12/8 23:38:45 -- 下乡前,几个同学在为“去湖区还是去山区”丢硬币,一年长者说,“湖区冒得柴烧,有米都不得进口”,一句话让我与搂主的生存环境失之交臂,庆幸。 谢谢搂主好文,如身临其境,还悟出好多文外玄机。 |
-- 作者:试味尝味 -- 发布时间:2009/12/9 14:15:44 -- 精彩!夜歌子可以拿到知春联欢会唱给大家听听 |
-- 作者:朱纪飞 -- 发布时间:2009/12/9 14:36:40 -- 劳动场景很震撼!没到过湖区的我想象不出来,原来只知道湖区能吃饱饭,却不知原来也如此艰难。 在我们山区,烧柴不成问题,满山都是。曾有过用直径60cm的原木劈开烧火做饭的经历。 |
-- 作者:漫江碧透 -- 发布时间:2009/12/9 20:36:52 -- 以下是引用朱纪飞在2009-12-9 14:36:40的发言: 劳动场景很震撼!没到过湖区的我想象不出来,原来只知道湖区能吃饱饭,却不知原来也如此艰难。 在我们山区,烧柴不成问题,满山都是。曾有过用直径60cm的原木劈开烧火做饭的经历。 那确实!拜读美文后,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