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九二一地震十周年 因为倒下，所以站起来

（2009-09-21）

● 沈泽玮

台湾是在板块碰撞下产生的岛屿，它因地震而生，注定了它必须因应地震而活。

十年前的今天，1999年9月21日，凌晨1点47分15.9秒，一场7.3级地震袭击台湾，震央在南投县集集镇。这场宝岛历来最严重的大地震夺走2415条人命，1万1306人受伤。地震不只造成人民伤亡，还震毁了建筑物，有11万户房屋全倒或半倒。

但危机总是带来转机，回顾这十年的灾后重建，有的社区无法前进，有的社区却已发展起来了。

本报造访了南投县两个浴火重生的社区，一个是靠阿萨姆红茶翻身的南投县鱼池乡涩水村、一个是靠生态观光转型的南投县埔里镇桃米里。两个隔邻的社区投射出来的共同点是，重生要靠老思维的改变、要靠由下而上的努力及当地人的坚持。

鱼池涩水红茶红

“青蛙是我们的老板”

　　“如果没有921，就没有鱼池涩水的红茶。”

　　穿着无袖T-恤和短裤，50岁的鱼池乡大雁村涩水社区理事长苏水定在他的住所兼办事处受访时如是说。

　　涩水位处南投埔里镇往日月潭中潭公路边的一个山谷盆地，海拔约600公尺，面积60公顷。50几户人家、300多居民大多原本靠种植阿萨姆红茶为生，但后来红茶没落，逐渐被槟榔取代。

　　岂料，一场地震让红茶翻身。

　　十年前，921地震在深夜来袭，震倒了村里80%的房子，其中包括苏水定住的三合院。当时他是大雁村村长，所以觉得自己有责任要为村民做些什么。

　　他说，房子的问题容易解决，向政府免息贷款后，大概一年多，全部人都安定下来了，但是生活要怎么维系下去？“安居之后，就要乐业，没有工作要怎么还银行钱？要吃饭的啊。”

　　要吃饭，就得创造产业，涩水社区村民每天开会，持续了一年多后开了100多次会，大家终于决定，要重新出发，就要回头看，从在地原有的优势找寻出口，要押宝的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阿萨姆红茶。

　　鱼池红茶曾是日据时期朝贡日本天皇的“御用珍品”，在英国拍卖市场，价格与锡兰、大吉岭红茶平起平坐。 可是后来，因为大量的用机器采茶，品质参差不齐，茶叶销路出问题，村民才纷纷改种更有价值的槟榔树。

　　主导村民走回种茶老路的苏水定说，为了提升品质，他们决定放弃机器采茶，改用人工采茶，这样也可以为村里的老人提供一份工作。苏水定的采茶工人，最老的81岁，最年轻的70岁，笔者到访那天，因为是中午才到，采茶工人已经上山去了，就剩下五个女工在工厂挑茶叶。

　　女工们非常害羞，看到相机就闪躲。和41岁的张玉华聊起，她相当友善，说自己以前是采蘑菇的，红茶近三四年红起来后，她改挑茶叶。

　　张玉华说：“乡下人，能做什么？要到工厂，要离开家里，饭店也不要欧巴桑，它要年轻漂亮的。挑茶叶算不错，一天700块（新台币，下同，约31新元），出去采茶的，一天1000，因为他们在太阳底下，钱多点。”

　　回想十年来走过的路，苏水定说，涩水当时完全没有名气，就像“地震孤儿”一样，进来的物资有限，重建的过程，没有NGO帮忙，政府也没有多大帮助，靠的就是企业的认养和当地人无路可退的坚持。

　　苏水定说：“那个时候去提报告，说要做红茶，官员一句话，叫我们不用讲了，因为那时红茶很便宜，他们觉得没前途。这样说好了，红茶做起来后，官方才有很多动作，沾光啦。”

　　鱼池乡在灾后约一年开始力推红茶，两三年后，2003、2004年的时候，慢慢做起来了。

　　苏水定说，涩水红茶去年开始就供不应求，到今年底已经断货，他笑说，现在在家里坐着也能赚到钱，这个好现象主要靠台新金控一年的认养打响了知名度。

　　当红茶还没有名气时，台新金控帮忙辅导产品包装、设计和行销，还买下大量的红茶送给企业客人，让鱼池红茶的市场行情，翻升了15倍，过去鱼池红茶1斤只有100元，现在已经是从1斤2000元起跳。

　　涩水脱胎换骨后，在2007年被选为台湾“全国十大景点农渔村”，如果把红茶、民宿、陶艺、竹炭等产业加算起来，一年的产值有新台币上亿元。

　　苏水定的远亲、在工厂帮忙挑茶叶的苏太太（40岁）说，过去想都不敢想涩水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没想到红茶可以改变一个社区，所以“活着的人最幸福”，希望南部今年的“八八水灾”灾民也可以重新站起来：“往前看，路要走下去。”

　　对于921成功改造的社区经验是否可以在南部灾区传承下去，苏水定认为有一定的困难，因为水灾不同于地震，好些地区无法旧地重建，面对迁村的难题。

　　他说：“为什么说原住民不愿意迁村，我可以理解，因为他一搬了，他在地特色就没有了，他的根没有了。”

　　据报道，政府找来著名企业鸿海和志愿团体慈济在杉林乡为那玛夏居民盖首批灾后永久屋，鸿海董事长郭台铭还表示，协助灾区重建提供居民经营有机农业、远距医疗等服务，

　　苏水定说，这个计划当然好，不过千万不要盖工厂，因为原住民受教育不高，不可能到工厂打工。他建议可以让原住民发挥他们手巧的优势，做些可以收缩、方便携带的乐器等等。

　　他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政府或企业不要为灾民决定什么，就让他们决定要做什么，在地人才最了解自己的优势。”

　　“青蛙爱搞4P、5P，比人类还开放”，“青蛙是我们的老板”。

　　在南投县埔里桃米生态村，解说员李荣芳带着一群南投及高雄市来的游客去看青蛙，边讲青蛙边开玩笑地说。第一句是黄色幽默的动物知识，第二句则是李荣芳的心底话。

　　说青蛙是老板其实不为过，因为桃米在921地震后转型重建，已从原本以种植麻竹笋为生的没落乡村，提升为附带知识价值的生态观光区。

　　青蛙，它不是一只只拿来卖的的农业经济产品，它是拿来说故事的知识型经济产品。

　　这个转变应该是巨大的，因为笔者接触的桃米人都说：“十年前，谁敢想象桃米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桃米里位于埔里镇西南方约五公里处，面积18平方公里，人口1200多人，是中潭公路往日月潭必经之地，但是久久都无人理会。在埔里33个里当中，桃米排在最后几名，落后又贫穷，甚至连埔里镇人都没有听过。

　　但这一切因为10年前的921地震而改变，地震震倒了桃米60%的房屋，也震出了新契机。

　　桃米获得了NGO以及农委会两个层面的帮助，在居民有房子住下后，当时的桃米里里长黄金俊就主动找NGO新故乡基金会合作，希望能为社区的产业重建找到一个方向。新故乡基金会在委托农委会特有生物中心秘书彭国栋到桃米里作生态调查后发现，桃米的宝，近在眼前，就是它的自然生态。

　　在小小的社区里头，彭国栋发现了很多种蛙类、鸟类、蜻蜓。以台湾29种蛙类里面来讲，光是在桃米里就发现了19种。到了2009年，青蛙种类又增加到23种。

　　在新故乡基金会及农委会的带动下，桃米踏上了生态观光业之旅。靠着政府提供的教育费，农委会训练了约30名通过考试认证的解说员，让他们可以靠嘴巴赚钱。如今，生态产业可为这个1200多人口的社区带来一年3000万的收入，桃米也从穷乡僻壤变成了周末会塞车的生态村。

　　新故乡基金会董事长廖嘉展受访时说，桃米以老年人和小孩居多，大部分年轻人都往外跑了，社区发展生态观光的初期，最困难的就是要改变老人家的想法。

　　他说：“放着好好的竹笋不种，那个时候，特别是老人，很难相信靠张嘴，讲青蛙的故事，就能赚到钱。”

　　有了生态环境，也要有民宿让客人来过夜，于是重建过程也找来了世新大学的学者来教导居民如何经营民宿。

　　解说员李荣芳说，刚刚开始，没有人敢做民宿，第一家民宿就是把住家的两个房间腾出来，第二家五个房间，后来客人多了，民宿也有了约15家。随着民宿一间间建起来，客人一个个的流入，居民开始相信靠一张嘴就能赚钱，不是天方夜谭。

　　10年前，地震发生的时候，李荣芳从台中赶回桃米，短短的距离却开了几乎12个小时的车，因为道路都隆起来了。家还在，不过社区却遭受了重创，刚好已达退休年龄的李荣芳于是决定回到家乡，为要开发的生态社区贡献一份。

　　他说：“这个大转变，10年前我完全没有想过。现在生活很好，和客人讲青蛙，遇到对生态很有兴趣的，讲到晚上12点都不累。”

　　和李荣芳一样，一些桃米的家庭主妇变成蜻蜓专家，竹笋农变成了民宿老板、退休人士成了青蛙解说员。

　　笔者住宿的民宿，老板罗树海生动地形容这股自力重建的精神：“骨架要自己搭，别人才能给你穿衣服。”

　　随桃米走过10年重建的廖嘉展则说：“长期的陪伴对灾区重建很重要，不能只看资本主义市场，重要的是要号召居民投入社区，在社区的历史、文化、生态和环境的底下扎根。”

　　本着这个信念，新故乡基金会去年从日本引进1995年神户大地震精神象征的“纸教堂”，让桃米成了九二一地震重建的象征。“纸教堂”并非用纸做成的，它的外观是以玻璃纤维浪板构筑成的长方形外墙，内部则有58根来自日本的纸柱撑起，纸柱被包上特制纸张好防水。要把纸教堂从日本运到台湾来不容易，它的到来让桃米又多了一个观光点，却也让廖嘉展和妻子背负了800万债。

“我们没有抱怨政府”

　　对于桃米的经验是否适用于南部灾区，廖嘉展说，一切改变必须由下而上，由在地人去找寻自己的特色，他们做出来的产品，政府可以帮忙找企业认养，譬如说，原住民种出来的菜，就由企业去认养、认购，让原住民有一个收入来源的保障。

　　他认为：“八八水灾其实更复杂，估计要花个十年，急不来，稳就好。”

　　笔者在埔里采访得到的一个普遍印象是，921地震的灾民无法理解，八八水灾的灾民为何有那么多怨言。

　　从政治角度看，台湾省政府曾迁到南投县南投市中兴新村，所以这里倾向“蓝”的，南部是民进党执政地盘，那里倾向“绿”的，不过，灾民大多是原住民，原住民的票又是“蓝”的，所以各中原因，南投人也说，搞不清楚。

　　大雁村民宿老板娘黄平说，政府对原住民向来就比较好的，相比之下，当年大雁村民的屋子倒下后，居民就自己搭帐篷，或睡在小货车里，大家一起煮饭，相互鼓励，没想过要靠政府：“要怎么活下去，要靠自己。”

　　鱼池乡大雁村涩水社区理事长苏水定有点不平地说：“现在政府还为南部灾建永久屋，我们那个时候只有无息贷款，说得不好听，我们现在也可以去闹，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们拿那么少？”

　　桃米民宿老板娘李丽纯说：“我们看到的是，那些靠自己站起来的人很多现在都活得比较好，不要只望政府，懒习惯了，就没有明天。”

“涩水社区村民每天开会，持续了一年多后开了100多次会，大家终于决定，要重新出发，”

这样的民主氛围，这里实在稀薄。

这是典型的因地制宜，自力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