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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知青札记>之6:1973年长沙一瞥(上)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3&id=31526)

--  作者:大队部
--  发布时间:2009/3/3 14:07:36

--  [原创]<知青札记>之6:1973年长沙一瞥(上)

〈知青札记〉之6

1973年长沙一瞥(上)

前言:73年初转道桂林回长沙后,为治疗腰伤,竟在家里呆了近一年时间。这是我下放后第二次回家,上次是两年前,来去匆匆。这次在家里呆得久,便有时间观察、感受长沙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确实的。这两年间,中国发生了两件大事:林彪事件和尼克松访华。

这是一个受了4年“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对变化了的城市投下的困惑的一瞥。

8月10日,晴

......长沙湘江大桥是一座拙劣的公路桥(按:据说毛大爹也很不满意,在他的日记中写了一句话:湖南省委在湘江上架了一座小桥)。它没有一点别致的独创的建筑风格,也没有一点富丽的装饰来掩盖它在造型上的寒酸、粗糙的本色。幸亏桥两头的建筑群也是同样的寒酸,这就使它与周围灰蒙蒙的色彩协调一致,而不显得过于刺眼。

河东的引桥部分有一个跨越沿江大道的曲拱,曲拱靠河一头的两边,各有一个通向桥面的“之”形楼梯,楼梯顶部是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河东引桥南边宽阔的地面。无疑,任何对社会问题感兴趣的人都会愿意在夏天的某个晚上,在这个阳台上作一次俯瞰。因为这块面积不到1万平方公尺的地面,是所有长沙的正派人士一致公认的藏污纳垢的场所。

出于一种浓厚的研究的兴趣,我在昨天和今天晚上“到桥下去了”一转。事先我的脑子里就装满了关于“自由派青年”们的业绩的有声有色的描述。我想实地观察一下,以证实这些话是不是夸大其词。

江边的晚风是舒适的。当我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时,真恨不得张开全身的毛孔,让温柔凉爽的风灌进苦热的肺腑里去。但是我记着我的此行目的,于是留心地注意着周围的人们。

这里真是无奇不有啊,数不清的茶摊、泛滥的滚动着的人流!有时一群嘻嘻哈哈的姑娘从面前走过,留下一阵富于刺激性的香水气味和一堆令人目瞪口呆的脏话,使人想不通这两者究竟是怎样如此和谐地共存于一体的。随着时令的酷热和时髦的狂热(这两者的关系成正比),姑娘们甩掉了将她们的身体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毛式服装,同时也甩掉了道德的羞耻心,换上单薄的、用绸子、尼龙等裁成时髦式样的上衣。但是真正的时髦,真正能透露一点她们的精神状态的还是裙子。好象是同酷暑赌气似的,她们的裙子一寸一寸地裁短了。这样可是为了更凉快一些?不如说是为了更时髦更漂亮恰当得多。的确,夜里到桥下来的女子几乎全是俊俏的。这令人想起某某关于中国妇女的话:“在中国,人们认为最漂亮的女人并不是最好的。”

在这些漂亮姑娘们成群地来到桥下寻觅刺激的时候,那些可能比较逊色的正派姑娘或许正在家里议论着这些勇猛的“自由派”,并羞答答地想:那样短的裙子真的很好看吗?而这些饥渴的女性看到有些保守的妇女穿着长至脚踝的黑色裙子时总是彼此交换着嘲笑的眼色,象是在看动物园里的怪物。殊不知她们自己正是“时髦”这个无法抵御的神道所驱使的怪物!

时髦这一词语的含义在今天获得了新的内容,它不仅仅是对消费品的选择性追求或者朋友之间相互争奇斗艳了,它变成了一种生理上的渴求、精神上的刺激,以及对于一切凡是可以加上“新”或“好”字的东西的狂热需要。在物质与精神上几乎一无所有的中国青年有点象一块干燥的海绵,当它浸入欲望的深渊时,就不顾一切地吸进各种各样的刺激——在这座无所不包的大桥下面,每天晚上就演绎着这些社会的剧目。

偏偏有这样的地方!偏偏有公园、有山上的幽径、有阴暗的桥拱、有笼罩一切的黑暗!人们用来休息因工作而疲劳的身体的公共场所,却同时成为了精力充沛、勇猛无比的“自由派青年”聚集狂欢的天然宝地。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所有的建筑师、园林设计师们绞尽脑汁了。

我凝视着黑洞洞的桥拱,心想:那里面有些什么呢?是不是真的有些妙龄的女子,提起短裙露出赤裸的部分肉体,给那些浮浪子弟、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肆意抚摩,以换取四角钱一次的收入,好积攒追赶时髦的资本呢——如同人们广为传说的那样?

黑暗仿佛在吃吃地嘲笑我,这条无声的大江也感到羞愧难言了吧?我坐在桥下的石栏干上,心里升起淡淡的悲哀。灵魂的堕落是无法制约的,它只有一个归宿:地狱。然而这不是一个社会的悲剧吗?

忽然,我面前的人流互相拥挤起来,四周的人群又急急地围上去;一个分明胎毛未尽的声音高叫道:“请让开!让开!”于是杂色的人流渐渐形成了一个圈。我跳下石栏干,挤进人堆,看见一个白衫青年正骑着一辆自行车,轻快洒脱地转着圈子,口里仍在不停地叫着“让开”。密不透风的人圈当中,有几个大概是他的朋友,也在大声鼓噪,嚷着要大家退开一些。终于,那青年用一个漂亮的动作下了车,停在他的朋友们跟前,一伙人含混不清地说了起来。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粗野的咒骂、讥讽的批评、姑娘们好奇的探询......各种声响汇成了一阵战鼓般的轰鸣。于是,那青年又矫健地跨上车子,急速地转着圈。渐渐地,车身倾斜了,好似贴着地面疾冲。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左手扶着车把,两脚踩在同边的两只轮子的轴上,然后又颤巍巍地蹲下来,右手穿过车架,抓住右边踏脚,开始转起来。车子就在这一只右手的运动下倾斜着摇摇晃晃地驰行。人群安静了,不时发出“啧啧”声或者“他还有这些洋意子啊。”那青年使劲转着踏脚,忽然一下子连人带车摔倒了。

人群马上“哄”地响了起来,圈子顿时乱成一团。人们拼命挤着,兴奋地叫着。这时,我听见身旁一个矮矮的年轻人沉静地闭着嘴,用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吐出清楚响亮的声音:“屁——”

那青年在几个朋友跟前咕噜了几句后,又飞身上车。人群急速地后退,很快恢复了原来圈子的规模。这一回,那青年操纵得很自如,时而以脚代手控制车把,时而在座凳上旋来旋去。但他只转了几个圈就停下了。他有点害怕,既然已经挽回了面子,见好就收吧。最后的节目是拗车。这时圈子已缩小到紧裹着那辆自行车,我站在人群外边,隐约看见他摇晃着拗着车。

接着一个人宣布道:今天的车技表演到此结束。人们又哄动起来,夹杂着嘲笑或是赞叹。我想,好奇怪的事情!这个年轻人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动机到这里,到这个最杂乱的人的世界来表演并不精彩的车技?是为了满足一下虚荣心?为了活动一下腰身的快感?为了——为了什么呢?

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我向他们走过去。他们正站在一个茶摊边。那青年在水桶里洗着手,一边对他的朋友说:“妈的,我从来没有丢过脸。今天只怪我的鞋子......”那几个人含糊地应和着。他擦干手,把毛巾递给一个长发的、沉默的姑娘。那姑娘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毛巾。这时我又注意到她身边还有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刹那间一个念头闪了出来:“这就是人们说的自由派?”

所谓“自由派青年”,就是那些厌倦了枯燥的中国式道德的生活方式,通过外交之眼感受着西方个人主义的氤氲气氛以及物质享受的现代文明成果,从精神到肉体都追求极富个性意味的享乐的青年群体。他们是中国的共产主义制度必然产生的对立物。这样的一群在中国式的正派人士看来不是太奇怪了吗?确实,象刚才那一幕光怪陆离的景象是所谓的正派人万难理解的。但是,这些年轻人真的会是“自由派”吗?真的有所谓的“自由派”吗?

好象是为了回答我的疑问,在广场另一侧传来一阵阵音乐之声。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男女青年,其中包括三只口琴和一把吉他,大吹大唱,旁若无人地走过来。一个蓝衣警察远远地尾随其后。他们的到来又产生了一个“圈子”,人们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免费的表演,但又小心地把自己和他们区分开来。他们不停歇地演奏和歌唱,曲目却都是革命化的,是当前所允许的,包括现代革命芭蕾舞在内。这又说明了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深刻的社会原因?

我正感到茫然的时候。一阵剧烈的骚动从马路那边传来。我抬起头,看见数不清的人影象飞扬卷动的旋风一样,密集地滚向引桥东端右侧的人行道上。人们发出狂乱的叫喊,仿佛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件。我疾步走过去,趁着人群的流动,从人隙中挤到前面。我看见一个身穿海魂衫的标致青年,双手被缚住,站立在一根水泥电杆下。他身旁站着一个粗壮的汉子,抓着绳子的一头,口里不住地骂着。他的声音被巨大的人声喧嚣淹没了,以致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努力向前挤着,终于挤到离那个青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此时那青年清晰地说起话来,“是这样,有一个小孩,从我这里拿了一个西瓜,实际上还不是我拿的......”他说着,猛地抽搐了一下,大概那汉子拉紧了绳索。昏暗的路灯照着那青年的脸,显出茫然呆板的神情。他不再说话了,在那汉子的咒骂声里低下了头。顷刻,那汉子推推搡搡地拽着他冲出人群,向一个黑洞洞的小巷里奔去。人群仍然在泛滥似地流着,远处还有数不清的人向这边跑来,跟随着大流,发出兴奋的、惊奇的叫喊......我呆立着不动,望着前面,突然耳朵里钻进这样一句话:

日你妈妈别,要是有挺机关枪来扫——”

我噤住了,背上好象滑过一块冰。我转过脸,寻觅着说这话的人,只看见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一个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一群群五光十色的姑娘......

大桥仍在黑暗中俯卧着,湘江闪闪烁烁地流向北方。有谁唱起了怪腔怪调的情歌。黑暗并不是静寂的,成千上万的人用窃窃私语和不时爆发的大笑合成了一部黑暗交响乐。有几个人在为这魔鬼的暗笑而悲哀、而哭泣、而洒下崇高的眼泪呢?我慢慢地往回去的路上走着,脑子里一幕幕地闪回刚才的情景。我应该悲哀吗?但我只有烦恼,没有眼泪。迎面又走过来一群香气扑鼻的姑娘好象故意要增添我的烦恼,其中一个大声而流利地说:

那杂别——”

我低着头,心想:混乱的城市,混乱的人群!又想起靖县,想起寨牙的林家冲。也许,我属于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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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呵呵
--  发布时间:2009/3/3 19:5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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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是有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喜欢看热闹。

73年长沙的公交车好挤,在荣湾镇,没有一点本事是挤不上车的,幸亏我有一个朋友开公交车,我经常从她的驾驶室爬进去,才上了车。


--  作者:雨后斜阳
--  发布时间:2009/3/3 2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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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怎么说呢,都73年了,也算是压抑太久的渲泻吧,尽管泥沙俱下。

又过了几年吧,四人帮垮了,夜晚每每经过五一广场。已经很晚了,广场里没有灯光,伴着双喇叭收录机优雅的旋律下翩然起舞的黝黑的人群,已经不太年轻的我顿然感觉自己成了化外之人。


--  作者:信马游缰
--  发布时间:2009/3/3 20: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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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69年起,远离城市多年,对城市中的变化一无所知。记得75年到长沙帮学校购置风琴时,遇到楚人的外公,他老人家对我说,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你不是长沙人。

  大队部的好文章给我补了一课,谢谢!


--  作者:没有忘记
--  发布时间:2009/3/4 9:5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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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雨后斜阳在2009-3-3 20:01:05的发言:

唉!怎么说呢,都73年了,也算是压抑太久的渲泻吧,尽管泥沙俱下。

又过了几年吧,四人帮垮了,夜晚每每经过五一广场。已经很晚了,广场里没有灯光,伴着双喇叭收录机优雅的旋律下翩然起舞的黝黑的人群,已经不太年轻的我顿然感觉自己成了化外之人。



远离城市,自然有了一分清净。
--  作者:夏橙
--  发布时间:2009/3/4 13: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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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雨后斜阳在2009-3-3 20:01:05的发言:

唉!怎么说呢,都73年了,也算是压抑太久的渲泻吧,尽管泥沙俱下。

又过了几年吧,四人帮垮了,夜晚每每经过五一广场。已经很晚了,广场里没有灯光,伴着双喇叭收录机优雅的旋律下翩然起舞的黝黑的人群,已经不太年轻的我顿然感觉自己成了化外之人。



       那时候真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