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行者无疆
-- 发布时间:2009/5/10 21: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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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座找回来了 无言的结局
下乡40周年系列文章之一
今天是我下乡40周年纪念日,与此相关的一些事,一件件、一幕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令人深思、令人感叹。
记得68年下半年,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大规模的红卫兵运动已进入尾声,复课闹革命有一日没一日的流于形式,随之而来的是间断的枯燥无味的政治学习。我们是68届的,照理是毕业了,但大学的门早已关闭,剩下似乎有三条路,下乡、待业、招工。那些日子的课堂学习班上,工宣队和政治老师只是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除了下乡可能性较大以外,没有其他好消息,同学们心神不定,三五成群的猜测着种种可能的去向,也有人说某某工厂要招多少工,某某机关要补多少员,不言自明纯属道听途说聊以自慰。
命运啊!到底向何方?临近年底形势已经完全明朗,大家心中明白只有下乡一条路了,随着老人家发出知识青年下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号召,下乡已成定局,有的地方有的学校已有人先行一步。城里气氛压抑得很,整个社会都在动员,居委会的人多次上门催促。更可恼的是我家隔壁住着个居民小组长,留着短发、一张蜡黄的脸,嘴里刁着纸烟,手里端着茶杯,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根本无视我家嗲嗲娭毑年迈多病,一天上门串得好几次,催促我下乡,顺便要东要西的,搞得我晚上都做恶梦,唉,真的呆不住了,只有下乡的命啦!
69年1月3日,我们班几个同学聚集在彭同学家,光线暗淡的小屋里,我们围着烘罩坐着,寥寥数语只是商议如何结伴同行,究竟到华容还是到资兴,实在说不出哪个地方好些,最后决定去华容也只是随学校的大队伍走罢了。
屋里煤气很重,我不时地起身走动,显得焦躁不安,同学们却相对平静,没有笑语,没有叹息。
我跟他们说:“我必须回去跟父母道别(父母在外地)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另外我还有一句话没说,我必须把我的决定告诉她,因为她一直在关心我的去向。
她是长沙一所中专的学生,那学校处在半停课状态,只有部分学生留守学校。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很快在食堂找到了她。
“洽饭冒?”没等我回答她便拿起盆子打好满满一盆饭菜送到我手上。
“肚子饱,不想洽。”我不痛快地说。
“是吃饭的时候,怎么洽不进。”她疑惑地望着我说,我只好慢慢地一挑一挑洽起来。
“快点洽,饭会冷哒。”
我瞥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旁边有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皮肤白皙。啊,又是他,这个小白脸,干嘛老缠着,心里顿时冲出一股无名火,我把手一摊说:“我不洽了。”
“不洽哒?浪费粮食啊!”她急了,冲着我就一句。
“什么浪费粮食,不洽就不洽!”我提高声调,猛地将饭盆往桌上一砸,饭菜匡哒一桌,我遂起身甩手而去。
“不洽算哒,莫跑洛。”她边喊边追。
我已走到校门外,听到她还在追喊,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她气喘呼呼地追上来说:“你以前不是这样,不洽就不洽撒,我是怕你饿啊!”我没答话。
她无奈地说“同学笑我的饭盆子给砸扁了。”
“谁说的?那个小白脸?敢当我面说我就冒他一砣。”
她知道我不是那样蛮撞的人,但还是解释说:“他(小白脸)和她同年级,都是校篮球队的,学校没课上又没多少人了,他好像就来得多一点。”
她拉着我的袖子盯着我说:“今天你怎么啦,一定有事要跟我讲。”
“我要下乡啦,你说急不急。”我叹了口气,把这几天的情况和下乡决定全吐了出来。
她不时地安慰我,我俩边说边沿着学校旁的乡下小路走去。路两旁的蔬菜地泥土飘香,小土包上树木杂草包围着几栋土砖房,窗外散落微弱的灯光,再远一点有一口鱼塘,一棵早已落叶的老树,旁边一栋破旧低矮的土砖屋孤独而没有声息,惟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像是呼唤同伴归巢……
这儿,就是她的家。
那天我们围着一炉火,谈下乡的事,谈中专毕业分配,重复聊着过去的故事,肚子饿了,又弄了点洽的,直到很晚我才离开。
第二天我赶到外地父母单位,父亲已被揪斗,母亲战战兢兢维系家庭,宿舍外墙上尽是批斗父亲的大幅标语,弟妹们过早地没了欢笑,惊恐地不知所措。哪儿也在动员下乡。父母知道下乡是不可逆转的,只是跟我准备些旧衣物,嘱咐要和贫下中农搞好关系,力所能及做事,自己照顾好自己。随后几年我们家一共有四个子女下乡,那段日子无疑是父母最担心最难过的日子。
等我回到长沙,大批的下乡的同学已于1月8日走了,水哥对我说:“不是等你,我们也早走了,下一批1月14日。”他们没丢下我,这使我好感动的,现在我还十分留念我们同时下乡的7个同学在乡下朝夕相处的日子,直到6年后,我最后离开乡下时,生产队会计账户上还是一个户头 — 长沙知青。
她从不穿军装,平时她喜欢穿(也不是很显眼的)花衣服,14日那天她穿着花布衣系着红围巾在清一色的黄蓝制服里,显得特别起眼、靓丽。她给我买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和一包点心,用网袋和一个大脸盆兜着,还有一个封面印有“红卫兵”三个字的日记本,本子里夹着她的两张近照,扉页留下她清秀的字体,末尾一句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保重身体,早日归来。说实话,当时我就对“早日归来”这句话感觉相当沉重,对“早日归来”的美好祈愿并没有信心。
我告别了我的嗲嗲娭毑开始了新的征程,只有她送我一起到了二中,操坪里有很多人却没有走的动静,也没有遇见同伴,一打听,原来去华容的日期已改为1月18日。
那些日子,每天不是我去她家就是她来我家。她很勤快,以往每次来见我有家务事总要帮忙搭上一手,有时跟我嗲嗲娭毑聊上几句,两老熟悉她喜欢她,这回她见我在屋里升火搞得满屋是烟,她连忙说我最会发(炉)火,便接过扇子提起火炉在外面升起火来。几分钟后提着通红的炉火进来了。娭毑禁不住当面夸起来:这同学就好,又高大又漂亮又能干。我担心老人说多了搞得她不好意思,把娭毑拖到一边说:“你老莫讲哒,我早就跟你老讲过我是下乡的,她将是城里有工作的。”
“那冒缘分洛。”老人小声地自言自语,脸上流露出遗憾。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匆匆过来对我说,学校要她明天到H市去,因此不能来送我。就要分别了,我突然感到很不是味。
我俩在外面走着,多少次在林荫大道,在小巷里,在乡间小路上。但这次的感觉大不相同,马路上行人稀少,茫然地走,默然不知哪里是要去的地方,昏暗的路灯照着浅浅的影子,寒风吹来,很冷。我执意送她到她家门口,要分别了我们似乎没有分别的意思,我感觉心跳得特别快,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如何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半响,结结巴巴冒出一句:“你真好,如果我不下乡……。”
“如果?你不会回来吗?你肯定会早日回来的!”她的话总是充满温情而善解人意。相比之下我感觉自己说得有些俗气、多余。
我不好再说什么,脑子里稀乱的,直到她拉着我又往回走。
天公也有意捉弄,一会儿北风夹着雪籽呼啸而来,吹得全身冰凉。不能再走了,我担心她受冻又要送她回去,但她坚持要独自回去。她握住我的双手久久地凝视着:“你到了华容一定要来信呀!”这句话她已经重复了几遍。
回答是绝对地肯定“好嘞,会来信的,怎么会忘记你呢?”
然而我没有守约,下乡后我一直没给她写信。
我虽然知道她毕业后分配在s市的某个大型企业,但却不愿意刻意去见她。91年我到s市参加企业负责人会议,会议之余便抽空到她厂,那个厂蛮正规蛮气派。蓦然回首,她早已在厂门口等着,我看见她老远就在扬手,她不再是穿花衣服的年轻女生,此时的她身着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显得清爽干练。她告诉我她任厂技术部主任工程师,家里……
参观工厂,听她介绍设备及生产情况,因行业不同所学专业各异,我不感兴趣;轰鸣的机器声冲淡了回味往事的气氛,我有些踌躇,思绪飘零,感觉此行差矣,不如留住回忆比见面要好。
临别,她送我一程,闲谈中像是不经意似的突然冒出一句:“你说下乡后给我写信,怎么冇来信呢?”
我沉默着,她接着补上一句。“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写信的,这就是你的性格,但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她轻轻地说着,把头稍稍偏了过去。
我没有回答,我真的讲不清当时为什么没有给她写信……
也许因为乡下日子过于辛苦沉闷,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心情压抑有些透不过气来;
也许因为前方的路太凄迷,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地招工招生离去,而自己返城的希望却一次次泡灭;
也许因为如她所说的性格使然的缘故,我理解为不愿追求自己认为没有答案的事情,深信忘却其实更美好;
也许因为上山下乡本身就是无言的结局,让人不明就里,找不到理想的归宿和有意义的答案;因而随之发生许多事也注定是无言的结局,淡淡的没有颜色,静静的没有浪花,默默的没有声响。
40年过去了,仿佛一切都已随风而去,然而一旦提起却猛然发现,那个年代,那些事儿早已深深的留在记忆里萦绕不退,从来不曾忘却。
(此帖写于2009年1月18日,今应好友要求发此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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