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 险

      一九七六年初夏，江永县下了一场特大暴雨，造成好几座水库出现险情，危及到几万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我们公社的大坪坳水库也是其中的一座。

      大坪坳水库位于大山的出口处，依仗两边陡峭的山势，中间拦腰筑坝而成，坝高二十米左右，溢洪道宽度不足五米，其底部距坝顶的高度约为二米。这是一座中型水库，水坝除两个侧面、涵洞和溢洪道用石头、水泥勾砌外，中间都用黄土夯实，其实就是一座土坝。涵洞分多个梯级，根据水库储水量和农田用水的需要确定开启的级别。水库自建成以来，库中的最高水位基本上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况，它的库容完全可以盛下雨季时注入库中的水量。溢洪道似乎成了一种摆设，它只是作为水坝的必要组成部分而存在，却从未发挥过它溢洪的作用。这是一座安全系数较高的水库。

      这次暴雨来势之猛，是建库以来未曾有过的，即便所有的涵洞全部开闸，也无法阻止库中水位不断向坝顶攀升。这个从未启用过的溢洪道，此时对大坝的安全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它不能将超出的水量及时排掉，如果它的排水量小于水库的进水量，那么洪水将漫过坝顶。而只要洪水漫顶，就随时有垮坝的可能。而如果大坝被冲垮，水库下游四、五个村子将全部被淹没。情况非常紧急，抗洪指挥部作出两项决定，一是派出工作组，分头去做这几个村群众的工作，要求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二是派出抢险队，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水库，排除险情，尽量保住大坝不受损失。

      我当时是抢险队的成员之一，我们的住地离水库有六里路程，之间唯一的通道就是一条很不规范的简易砂石路。我们吃过晚饭出发，站在拖拉机的拖斗上面，共有二、三十人，非常拥挤。拖拉机开得很快，由于路面不平，整个机身和拖斗都在跳跃。自然，我们也跟着摇晃，颠簸。为了保证安全，大家相互结抱在一起。那时年轻，有一股激情，就这样还嫌车子开得太慢，恨不得长着翅膀，一下子飞到水库去。雨不断地在下，风使劲地刮，有几名队员的斗笠被吹落到路上、水田，可谁也不想叫车停下，为了几顶斗笠而耽误抢险的时间。大家都昂首挺胸，任凭风吹雨打，表现出一种豪迈的气慨。

      到达水库时天已全黑，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抢险的人，点点手电灯光象萤火虫一样四处飞舞。暴雨没有一点收敛的迹象，山口的风至少大了两级，雨滴在风的作用下加快了它们的速度，打在身上真有一些疼痛，象子弹一样似乎要将人体穿透、击倒。山上的树木已经充分发挥了它们的蓄水功能，再也存不下那多余的水量，任凭它们象脱缰的烈马那样疯狂地向下倾泻。上游的洪流卷着砂石和断枝残叶不断地注入水库，库中的水位已逼近溢洪道的边缘。闪电拉着一道道长长的白练，撕破漆黑的夜空，给我们带来短暂的光明。雷鸣一个接着一个，震耳欲聋，大有将水坝摧毁之势。

      我们有七、八个人被安排清除溢洪道中的乱石。这些乱石大大小小有几十个，大的要二、三个人才能搬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弃在溢洪道中的，未遇到险情时，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存在。现在不同了，它们成了溢洪的障碍，如果溢洪受阻，会直接危及水坝的安全，必须将它们尽快清除。溢洪道靠公路的一侧是一个被劈开一半的小山包，比坝顶高出二米多。我们从小山包靠溢洪道入口的一侧下到溢洪道底，这里地方很窄，只能一个一个地往下爬。我们到达溢洪道底部时，洪水刚刚掠过脚背。在我们清除乱石的过程中，看着看着，水就涨上来了，从小腿，到膝盖，到大腿，到臀部，到腹部… …，流量越来越大，流速越来越快，推着我们直往下滑，万一失足，就会被冲到坝底去。此时还有几块最大的石头未被清除，它们所在的位置靠近溢洪道的出口处，因而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我们当时已完全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用树枝作为支撑，顶住水的压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小心翼翼地向石头移去。要将石头搬上岸已不可能，只能将它们翻下坝去。那些石头象生了根似的，单凭个人的力量，很难撬动。加之处于危险地段，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大家商量决定，集中人力，一个一个地解决。办法是用两人撬一块石头，其他人做好保护工作。此法还很奏效，人力加水力，石头一个又一个被清除掉。顺利往往使人大意，而大意差点酿成灾难。由于用力过猛，一名队员未能控制住自己，双脚离地，连同石头一起在湍急的洪流中往下翻滚而去，幸好大家死命拉住套在他腰上的绳索，才没有掉下坝去。险啊！人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当最后一块石头被清除时，溢洪道中的水已涨到齐胸这么高。洪水向坝底飞流而下，发出巨大声响，在山谷中回旋荡漾。

      我们爬上了坝顶，一位干部气势汹汹地对我们说，太冒险了，你们太冒险了，那么大声地呼喊，叫你们撤离，你们就是不听，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我们真感到有些委屈，任务完成了，听到的却是一种指责。不过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真是有些后怕。那位干部，其实是真为我们的安全在担忧。可那时我们确实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因为水声掩盖了一切。

      据天气预报，暴雨还有加强的趋势。技术员在溢洪道的侧壁上离坝顶不远处画了一条红线，叫我们注意观察，只要水位上升到红线，就要采用最后一道防范措施——炸坝。听说，爆破组已将炸药掩埋好了。炸坝，就是将紧挨溢洪道的坝体炸开，以增加溢洪道的宽度，加大泻洪量，降低水库的水位，减轻库中洪水对坝体的压力，从而保住大坝。这是一种舍局部保整体的措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采用的，因为它毕竟会对大坝造成损坏，还因为炸坝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作业，弄得不好，会导致人员伤亡。

      我们坐在坝顶，密切地注视着水位的上涨。极度疲劳后的歇息，感到特别的乏力。湿透了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冰凉冰凉的。雨具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毫无意义，风雨无情地吹打着我们，我们就这么直挺挺地坐着，没有丁点防御的能力。水一寸一寸地往上涨，离红线越来越近，也意味着离炸坝越来越近，我的心弦绷得紧紧的。我不希望那一刻的到来，但又不得不接受那一刻的到来。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那土石飞溅的场面，连我一起飞到了空中，这不是幻觉，是预感。我又怀疑，被雨水浸泡着的炸药是否能发挥它的威力，如果炸坝不成，我们这些坝顶上的人就会连同大坝一起，葬身于洪水。刚才在水中搏斗时，那么危险的处境都未感到危险，现在安安稳稳地坐在坝上，反倒觉得危险迫在眉睫。劳力真不如劳心这么痛苦。

      当水位临近红线又还未到达红线之际，突然停止了继续上涨，在这个高度上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这意味着泻洪量已与入库的水量达到了平衡。试想，如果溢洪道中的乱石没有彻底清除，水位必定突破红线，炸坝也就在所难免，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另外一种情景了，真悬啊。渐渐地雨小了，停了，水位缓慢地下降。老天爷象一头泄气的斗牛，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只有风还不服气地在刮。大坝经受住了考验，险情顿时化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我们在坝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个既紧张、疲劳，又惊险、阴冷的一夜，一个与大坝一样，经受住了严峻考验的一夜，一个用自己的付出，换来了大坝安全的一夜，一个在生命中有着特殊意义的一夜。东方微白，水库安闲地躺在山的怀抱之中。晨风轻拂，寒意未减，摸摸身上的衣服，已被体温烘干。我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拖着疲惫的身子，迎接着一个充满朝阳的新的黎明的到来。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于汕头

   “劳力真不如劳心这么痛苦。”

  你这不是“劳心”是“揪心”！

   “一位干部气势汹汹地对我们说，太冒险了，你们太冒险了，那么大声地呼喊，叫你们撤离，你们就是不听，简直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我们真感到有些委屈，任务完成了，听到的却是一种指责。”

   如果是现在，绝对记功若不是收到指责！

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看来是有惊无险。

谢谢孟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