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张伯伯高寿多少,也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是认识他却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小时候,有一天在县委会的院子里见他和干部下象棋,我在旁边玩。看到张伯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很是有大将风度。后来每听人说:“每临大事有静气”这句话,我脑子里就会浮现出张伯伯这付神气。文革时,我常听父亲与外调人员谈话,有人想抓张伯伯的把柄,不怀好意地问父亲:“据说张什麽事也不会干,就爱喝酒?”父亲回答说:“他是个最好的帅才,不但知人善任,而且用人不疑。下级如果出了错,他会把担子挑起来。”那些人被父亲说得灰溜溜地走了。父亲的话我却记住了,后来读历史,读到刘邦,我脑子里勾勒出的形象却是张伯伯。张伯伯应该比父亲大十多岁。父亲对张伯伯尊之如师长,事之如父兄。而张伯伯对父亲也是爱护有加。
想起我的父辈们,我就不能不产生敬意。那是一群扛着土枪,顶着一头高粱花,从华北大平原的青纱帐里钻出来的土包子。他们承认自身的不足,他们爱才惜才。南下时父亲只有十七岁,虽然他只念了四年小学,但是由于天性爱读书,所以在他们中算得上是文化人。不管父亲到那里,都会得到比他年长,比他资格老很多的伯伯们的爱护培养和提掖。我还没听到一例有对父亲嫉妒陷害的人。61年父亲去T县,做张伯伯的副手,张伯伯就是让父亲放手干,弄得最后父亲的声望几乎盖过了他。后来在地区,父亲又做刘伯伯的副手,刘伯伯是在解放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战斗英雄,当时父亲如日中天,全区似乎只知道有专员,而不知有书记。刘伯伯不但毫不介意,反而逢人就讲,应该向我父亲学习。后来中央来考察干部,他积极地推荐我父亲。思之当今官场中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互相拆台的现象,总不能解,为什麽这些受过良好教育满腹经纶的人,却远远赶不上那些满脑袋高粱花的农民干部的胸怀呢?
文革时,张伯伯是地委书记。有天父亲到市里去参加了批斗张伯伯的大会,回到家里。听母亲与父亲谈话。当时全地区十个县市的原县委书记都上了台,捡举揭发张伯伯,并与之划清界线。而最有发言权的父亲却一声不吭。听到母亲嘀咕了一句,你不做个样子,人家会放过你吗?父亲厉声地说,爱怎样就怎样。既便是在那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时候,父亲也不作出卖良心,出卖朋友的事情,这是一个农民干部的操守。
文革搞坏了人们的思想,原来相对纯净的官场也起了变化。请客送礼走门子跑官的现象慢慢滋生着。张伯伯复出,仍是地委书记。都知道他爱喝酒,他每到一县,那个县就会大肆地招待一番。可父亲不是这样。有干部背地取笑父亲不会做人,说:“张书记来了,他俩人说得真是投机,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可到吃饭时,我们这位书记却回家了。难怪他县团级干部一做就是二十年。”他们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伯伯其实很反感那些县的做法,但他不想弄得人家难堪。这点从他对父亲的升迁就很能看出问题。父亲与他,几乎没有私交。自诩为孔子家乡人的父亲,恪守着老夫子的道德信条,他不会与人吃吃喝喝,更不会去送礼跑官。文革后父亲因为爷爷当过村长,政审不过关,而始终得不到提拔。听说张伯伯曾不遗余力地,一次又一次地向组织推荐父亲。
离休后张伯伯住在我家楼下,我永远忘不了1989年家中发生大变故的那天,父亲在宾馆没有回家。家中聚满了人,都在埋怨父亲的沉默。这时,一个电话来了,母亲对我说:“张伯伯叫你下去。”我到了张伯伯的家中,虽然就在楼下,可我却从来没进去过。他家的简陋之状令我震惊,谁会相信那是一个为官几十年,当过大使,当过副省长的人的家呢?张伯伯坐在轮椅上,拉着我的手说:“你要懂事,你不要怨你的父亲,他做的是对的。”老人话不多,但语调很沉重,我听出了他心中的痛惜,听得出那话中积淀的感情。后来,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的话是对的。这个躺在轮椅中的老人,却仍然具有真正的政治家的卓识,------我又想起了刘邦。
每年都有几个父辈离世,父亲每次都会很悲伤,他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因为他是他们中最年轻的。我或多或少地也会感到悲伤与失落。而对张伯伯,我更是多出一份崇敬,愿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