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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槐花梦(小说)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5&id=45827)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6:32

--  [原创] 槐花梦(小说)

                                             槐 花 梦

       中国民间凡结佛缘者,无论根基深浅,大抵都知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年有三个日子最重要,分别是219619919三天,219是菩萨母难之日,另外两个日子,一为菩萨出家之日,一为菩萨成道之时,均彪秉辉煌,不可等闲视之。菩萨以慈悲救难,普渡众生而声名远播,故无论达官显贵、渔樵庶民,一般这几个日子都会备份香烛敬奉菩萨。更有虔诚者,早几日便沐浴斋戒,清心涤虑,以迎吉日。

       这一日正是619,是菩萨摩顶受戒的日子,天尚未大亮,离承恩寺几里路远便已喧阗一片,卖黄表经文、香符蜡烛的各色贩子早早把山门两边的道路占得严严实实,平日那些占卦看相算命的盲人更是有恃无恐,他们或扛着一面张铁口、李半仙的杏黄条旗,或手提雀笼,腋下挟着折叠凳,盘踞在山门内放生池畔的青石板路旁。小贩们祖祖辈辈依寺而住,一些人家的衣食营生全赖四乡信众的香火钱维持,平日里香客稀少,只有三两个村姑老妪胡乱摆些香烛果子应景,一俟观世音菩萨这三个好日子,或是正月初一、或是兰盂佳会,香客鱼贯、香烟缭绕,无数摊担沿街接龙而设,摊主亦换了壮年妇女或男子,大呼小叫,吆五喝六,承恩寺盛极一时。至于那些占卜算命的,平常日子倒也只有三五处,远远设在山门外大樟树下,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一到这几个日子,四乡八里乃至外州外府的半仙们纷纷袍笏登场,他们或胸掖八卦,或信口雌黄,凭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提醒久困英雄、指引迷途君子,一时间,承恩寺大雄宝殿外人声鼎沸、烈烈轰轰,端的是将一座佛教道场抬了起来。

       此时,檀香袅袅的佛殿内,佛祖与手托净瓶的观世音菩萨宝像前,木鱼笃笃、烛火煌煌,观音大士悲悯的目光下,黑压压跪倒的是数不清的虔虔众生,问祸福的、求子嗣的、讨药签的,还有祈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善男信女们,或抱报国之心,或揣一己私利,营营嗡嗡、绕梁不绝,形成庄严肃穆的另一番风景。

       寺里的知客静一师披一袭素袍,正在寮房内合十打坐,丹墀里清越起伏的拜忏声一阵阵传过来,静一师冷丁觉得心里涌起一阵慌乱,这时小尼慧清气喘吁吁推门进来:外间一个香客的孩子忽然喊腹痛,他娘在一边急得手足无措,只怕要请师父过去看一下。静一师忙起身,从案头一个红漆小木匣里找出一盒丹丸来,那还是大巴山一位施主来寺还愿时的布施。静一师当下与慧清一同跨出寮房,急步朝佛殿旁侧廊下走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面色月白地靠在一清瘦妇人身上,那妇人一头乌黑的电烫头发却不失端庄,着一领紫色锦锻旗袍,静一师将手里的药盒打开,又吩咐小尼从佛前案几上端下一杯刚刚供过菩萨的清水,取出药丸子和水喂那少年吃了。妇人这才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反复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语音虽含混不清,却分明是一口浓浓的下江话。静一师自削发以来,偏居雾弥岭下这座古寺已十余载,每次办法会,云贵两广远道而来的香客倒也不少,只是这下江口音却从未有闻,静一师再望一眼那妇人,只见她已收住泪水,将头抬起来,原来妇人脸上薄施脂粉,眉眼极是地道,一副大家女子模样,嘴里仍在轻轻啜泣,那少年服过药后,已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脸色渐渐舒缓过来,慧清望着他说,我师父这药最是灵验,曾解救过好几位突然发病的香客。

       “等下我先生来了,再过去给两位师父道谢。”妇人用感激的目光望住静一师徒说。

       “阿弥陀佛,不必谢了,这是你们的缘份。”静一师口音有些浑浊,那孩子这时也抬起头来,白皙文静的脸上有些疲乏,静一师分明觉得这是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尽管显得稚嫩,可那眉眼鼻唇,就连望人时的神态,活脱脱竟是那个冤家!静一师心头一震,弯下腰便问那少年尊姓,仙乡何处?止不住从袍袖里伸出手来拿起少年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那妇人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神态端庄地回道,夫家姓潘,富春葫芦州人,又问:听师父口音,敢莫也是那边人氏?静一师连忙摇头道:“俗家姚山,离葫芦州尚有数百里地,说罢,念声阿弥陀佛,正准备回寮房,只听得那少年欢喜地叫声爸爸来了,静一师心里一阵晕眩,脚步便匆忙往殿右廊柱后面退避。静一师躲在廊柱后偷偷抬起头来打量,只见一个戴礼帽穿西装的壮年男子匆匆走来,他手里捏着一个药盒,看样子是出去买了药来,静一师看得清楚了,虽说蓄了胡子,眼睛上架的也不是原来的那副金丝镜,可面庞眉眼,静一师却记得深刻,岁月无情,他也老了。那妇人步履沉稳地迎了上去,说幸亏寺里两位尼师用她们的仙药给治转过来,不然,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那男子一手抚摩着孩子的头,一手牵着孩子,穿过丹墀向殿后寮房走去。静一师心里一阵慌乱,一时间竟不知去哪里好,这时,一个老年居士邀她去看外地香客才送来的寿龟,静一师竟身不由己地随她去了。

       静一师看罢寿龟回来,慧清早已回了寮房,正在房内整理本城商会捐集的鞋袜、毛巾等,静一师进来,刚刚端起茶盅漱了口,正欲打坐,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扣门声,慧清忙放下手里活计,跑去轻轻启开门扇一看,原来是刚才在大殿廊下那个突然患病的少年与他的父母。那位先生挚意要面谢静一师,慧清说请施主稍待。说罢掩上门进去和静一师说了,静一师说这是他们的缘份,不论什么人,只要是来此进香礼佛,菩萨都会保佑的,你请他们转身吧。慧清出去说了,那妇人道,师父既不肯受礼,那就收了这几张薄钞添双鞋袜吧,天气渐渐凉了,也许用得着的。说罢,便将几张纸钞往慧清手里塞,慧清脸红了,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静一师在房内听见,忙唤慧清进去,嘱咐她请施主将钞放入大殿内功德箱中,菩萨会保佑他儿子消灾祛难、前程似锦的。慧清出去说了,只听得先生说借贵师吉言,我们就照办了,说罢挈妇携子作别而去。慧清退回房中,却见静一师已经起身,正从虚掩的门缝间定定地望着三位施主渐渐离去的背影,她也没往深处想,依旧在案几上分摊那些毛巾和鞋袜,静一师也无心打坐,她将盅子里剩下的茶叶倒掉,洗净盅子,重新烧水泡了茶,然后从案几下小抽屉里取出一支伽南香点燃,不一会儿,屋里便异香浮动。慧清说今天是菩萨成道的日子,我却忘了点香,还是师父记性好。脸色苍白的静一师没有答腔,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莫非真的是俗缘未断?静一师不明白,自从那年经沁如师点化遁入空门,便摒弃一切杂念,所有尘世间的诸般烦恼,她早已视若烟云,一心只想修到无欲无我的至高境界,可那个至高境界究竟是什么?又有谁真正见过呢?静一师想不出,一向自省甚严的沁如师也没说过。沁如师后来圆寂了,去了神圣的西方净土,大约也没有真正领悟,不然,她定会托梦给自己的,多年来,沁如师一直认为静一的悟性好,说起经文佛典来,稍加点拨就能明白,至于和静一师一起修行的惠莲就差多了,大约自踏入山门起,沁如师就已看出她根机肤浅、难以得道,只是不肯点破罢了,果然、修行不到两年,惠莲便耐不住山寺的冷清,趁着下山与一富户做佛事的机会,竟不辞而别,直到半年以后才托静一向沁如师转交一信,言语之间,十分钦佩沁如师矢志不移的信念,声称自己德行浅薄,不是修行的材料,恐枉自费了许多时日,仍难断俗缘,为免贻笑大方,不得已只好自行告退,望沁如师及各位师父谅解,当静一将信的内容说给沁如师听时,沁如师连身子也未动一下,只是微合着双眼,平静地说,来是缘,去也是缘。承恩寺早已圆寂的高僧广智长老身后并没有遗下什么舍利子,可见他也未达到至善境界,静一师常常私下揣摩,两位恩师的德行,无疑都到了功德圆满的地步,自己是无法与他们相比的,今生今世,怕是难得修成正果了,每想至此,便替自己难受,她好恨自己如此福薄,竟这般孽障深重,自受戒以来,每日里暮鼓晨钟、早晚功课,与古佛青灯相伴了十数载,俗念俗事均已遗忘殆尽,自以为万念收摄、六根清净,不想今日见了这冤家,却又勾起了她对红尘往事的漫漫回忆……

       此时,山门内外,讨钱乞食卖果饼玩杂耍的吆喝叫嚷声以及丹墀中焚香炉里接连不断的爆竹炸响声,还有现任主持伯圆法师率领僧众在大殿内做佛事时绵绵不绝的拜忏声声声入耳。平常年,莫说是菩萨的这几个日子,只要是寺里办法会,不论规模大小,静一师都是忙碌的,可今天她却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慧清以为师父病了,将茶汤端在床前木靠椅上,说要去为她熬粥,静一师说,我什么都不要吃,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她要慧清快去大殿帮着料理,慧清没奈何,只得掩上门出去了。

       静一师闭上双眼,尽管嘈嘈切切的声音不断传了过来,她还是异常清晰地记起十几年前那一段缠绵悱恻的旧事……

       静一师俗家姓方,小名唤作婉儿,正是富春葫芦州人氏,家住镇外南街桥,父、兄均以种菜为生,虽说世世代代都在地里刨食,却也囫囵识得些字,婉儿自小便心灵手巧,挑花绣朵、女红针黹,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平日里她很少下地劳作,只有在收菜的季节,父、兄忙不过来,她才会和母亲一起到地里去帮着割几天菜。

       葫芦州镇虽然地方不大,却因为是四乡八里唯一的货物集散之处,且镇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葫芦庙而有些名气,每年春秋时节,婉儿总要帮父亲赶着一架小驴车去镇上卖菜。这镇上时常驻着队伍,还有一所从县里搬过来的中学校,新鲜蔬菜也算是好销的,若是中午了菜没卖完,父亲常和住在镇上的同年哥、单身老汉汉广伯去“同福”茶馆,就着包点喝一壶茶,然后用荷叶包两个包子带给婉儿,有时,父女两人就在街上砍点肉,拿去汉广伯家烧了吃。

       这一天正午,菜没卖完,汉广伯就邀父亲喝茶去了,婉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菜摊无事可做。街面上永远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样子,虽然也有几家布庄及卖日用南杂的铺家,却没有那种熙来攘往的鲜活气息,婉儿便常常望天上飘浮的云絮、望眼前双双掠过的鸟儿,到葫芦庙去拜菩萨、听老和尚敲响云板,半阖着双眼诵经。宝殿内长年飘袅着清馨的檀香气,使婉儿迷醉。

       早些天,一夜秋风,葫芦庙前的地坪里铺满一层枯萎的落叶,婉儿卖完菜一个人去庙里时,看见一个青年正支着画架面对几近衰败的古庙在认真作画,稀稀落落几个香客出进葫芦庙时都没在意那个青年和他所作的画,不知为什么,婉儿忍不住走上前去,瞥了一眼那青年,就去看他的画,那是一幅秋风萧瑟的风景画,天色暗淡,疏淡的枫林里露出古庙的一角秃墙,几茎衰草,迎着临近暮色的秋风轻轻摇曳,作画的青年画完最后的一笔,起身后退几步自我欣赏时,发现旁边一个年方二八的村姑正十二分专注地观看自己的新作,年轻的画师起初并没在意,当他收拾起画具正欲起身离开,偶尔与那位村姑对视的一瞬间,他不由得惊呆了:这姑娘秀眉秀眼、皮肤白皙,蓬松且柔软的一头乌发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幽幽发亮,虽是一身家织布衣裳,却很得体地衬出她身上凹凸的韵致,这哪里是村姑小姐,分明是一尊清纯无比的乡村维拉斯。

       婉儿发现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微微一红,转身就往庙里跑,青年在后面跟着喊声:小姐请留步。婉儿回头,双眸正与这后生青年的目光相接,后生略一迟疑,说,小姐,能够给你画幅画吗?婉儿羞得满面通红,但还是站住了,那青年慌忙铺开画架,重整画具,寥寥几笔,婉儿的身形容貌便跃然纸上。一边作画,青年人一边问起婉儿的姓名、住处。婉儿心地单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一具实相告,那青年告诉她,自己是本镇潘家堡人,名叫潘俊轩,现在省城的美院念书,只差几个月毕业了,这次回乡,就是为毕业准备实习作品的。婉儿听说这青年是潘家堡人,猜想他肯定就是鼎鼎有名的潘议员家的大少爷了,葫芦州地方不大,却也是个大川蜿蜒、风水蕴秀的好去处,历朝历代,在外为官从政的人不在少数。婉儿自小禀领家教,与父兄一般心性,耻与豪门官吏相与。当下连画也不取掉头就走,那青年追上几步,却没喊住她,眼睁睁望着那姑娘姣好的身影从那座月牙形拱桥上飘然而去。

       ……婉儿此刻立在架子车后,无精打采地望着冷冷清清的大街,冷不防早几日那个作画的青年人从一旁闪出来,喊声:“小姐”,便将手里的一束画稿摊开来,“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收下这些画。婉儿望一眼那青年,纯真无瑕的一对眸子,仿佛荡漾着一汪清涟。“我明天去后山画石山、涧水,还想……画你,你肯同我去么?要不了多长时间的。”婉儿没有回答,她心里突突地跳着,一边随手翻看那几幅画,都是画自己的,婉儿很惊讶,并没有和他有过多少接触,可这些画无论坐着的还是立着的,均十分传神,竟如真人一般。婉儿红着脸说谢谢。忽然抬起头来说,我爹来了,请你快走吧。潘俊轩回头望一眼,只得悻悻地离开了,他没走多远,就在后街小溪边碾房旁支开画架,那里既可画水边那个吱嘎作响的大水轮,又可以远远地望见婉儿卖菜的倩影。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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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渐渐落水了,葫芦庙清越的晚钟声顺风悠悠送过来。婉儿爹收拾了筐筐篓篓,准备回去了,那个叫潘俊轩的青年忽然大大方方从她身边走过,趁她爹套车时丢眼色给她,还低声说了句话。婉儿脸又红了,便佯作没听见似的瞎忙一阵,幸得潘俊轩很快便离开了。

       ……

       葫芦州的后山是一架连一架的石灰岩丘冈,山势虽不高,却也峥嵘突兀,颇有意境,尤其山腰间的岩洞洞中有洞、扑朔迷离,令人神往,不过,葫芦州镇四乡八里的人家多以耕种为生,春种秋收,庸庸碌碌,是没有闲空也没有心情去登山揽胜的,只有春夏之际,镇上偶有几个顽童结伴上山,他们在岩洞里捉迷藏、找蟋蟀、寻石笋兽骨,这平日里冷清的丘冈才有几日热闹。

       潘俊轩一早就在小溪边的水碾屋旁支开了画架。他没有画画,眼睛一直望着卖菜的婉儿父女。

婉儿在卖菜的间隙,也曾偷望过他几回,并悄悄做手势,示意他一个人去山上画画,不要等她,她是不会去的。谁知那青年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姿态,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婉儿在心里替他着急,一直捱到日头当顶时,菜将卖完,爹看看日头正旺,便问婉儿饿不饿,不饿就收拾了早点回去。本来无事的婉儿忽然间心里有事,她知道这时候若走了,一定拂了那青年的一番热诚,她觉得那青年好可怜,婉儿不忍心就这样同父亲回去,她打了半天肚官司,才细声说下午想到葫芦庙去听灵隐来的一位法师讲经,不想回去,问爹要了几角钱去街上买饼子吃。婉儿在家受父母宠爱惯了,事事都依顺她,她爹也没多想,嘱咐她早点回来,自己便赶着驴车回去了。

       婉儿随便买了点东西吃了,一个人低着头朝镇子后山走去,她没有上过山,却知道上山的路径,那是一条碎片石填成的小道,两旁是参差不齐的灌木杂草,风吹过时,草木的萧萧声和碎石子滚动发出的碰撞声使婉儿感到很新鲜,年轻的画家夹着他的画具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他怕婉儿难为情,直到登上石山,看见镇子黑色的瓦楞错落有致地凹凸在和熙的阳光下,确信身边没有旁人时,他才赶上几步悄悄和婉儿说话,虚岁十八的婉儿一直红着脸,长这么大,她从没有单独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起呆过,而今天却鬼使神差般,与本镇声名显赫的潘府大少爷一起登山作画,这实在难以想象。婉儿的心怦怦直跳,像怀揣一只小兔般,两人都没作声,潘少爷穿着青色的学生装,脚上是双崭新的力士鞋。两人几乎是并行着朝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走去。山不高,山腰上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坪坝,许多天然条块石似乎很随意地点缀着这块坪坝,有的像台桌;有的像板凳;还有的像卧榻,虽是粗砺,却可利用,尤其放眼望去,一挂瀑布晃晃然悬在两座丘峰之间,虽不高不阔,却也有些气势,飞流直下,水声哗哗,使山脚下的石坑里腾起一股股雪白的浪花,也掩盖了山腰上一双青年男女娓娓絮絮的笑语,望着眼前这天造地设的山峦景色,潘俊轩说要是有一支画国画的笔就好了,这么美丽的风景真想让它永远留在我的画稿上。婉儿嗔怪地说,你不是专门出来画画的么,为什么自己不带来?“幸亏我带来了画素描的笔,水笔、铅笔都有,还是来画你好么?”

       “给我画那么多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婉儿说着,将自己的一条辫子解散,盘起一条腿坐在一块干净石板上重新编织起来。那毫无拘谨的轻盈姿势,更加激起了潘俊轩将她“定格”下来的念头。

       “可惜面前没有一弘清水……”潘俊轩自言自语。

       “为什么?”

       “你看,这山间泉水叮冬,景色秀丽,又有一位十八大姐坐在水边,不正好画一幅十八大姐贴花黄么。”婉儿抿着嘴笑了,说:“你爱怎么画怎么画吧,画完了早点回去,我还要帮我娘收菜呢。”

       潘俊轩打开画夹,凝神望了婉儿一会儿,眼睛忽然在她那一双脚上停住了,问婉儿鞋子上的花骨朵儿是谁画的,婉儿腼腆一笑,“自己的乱画了照着绣罢。”俊轩请婉儿脱下一只拿给他看,婉儿不肯:有什么好看的,丑死人了。俊轩只好凑到面前去看,看得仔细,不禁“啧啧”连声,他听说婉儿这些花样都是自己信手涂鸦的,更加惋惜,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什么?”婉儿带几分羞涩地问,俊轩没有立即回答,望一眼远处奔泄不息的瀑布,又叹息一声,半天才扭转头问婉儿为什么不去读书?婉儿觉得好笑,读书是什么人的事?你怕都像你们这些大户人家,都有钱将崽女送到学堂去读书么,她说,我一家四口每日里起早贪黑、苦巴苦做,嘴巴还难得糊圆,哪顾得上读书?再说我一个女孩儿家,就算家里有钱,也不会送我进学堂门的,书读得再多,将来也是……说到这里,突然咬住嘴唇,不吱声了,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俊轩似未听见,一边作画一边说,你这鞋上绣的花骨朵儿蛮有灵气,看得出你真的很有悟性,你愿意学画么?

       “女孩儿家学了有什么用,我才不是说了吗”

       “不,你有这样好的悟性,要不读书,那才可惜呢,现在是文明时代,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是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的,何况自古以来,出将入相、巾帼建功的女子就很多,像貂蝉、王昭君、花木兰等都各有建树,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千古美名,我想你如果学画的话,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女画家。”婉儿没出声,她正望着俊轩那个精美的画夹子出神。俊轩以为她在犹豫,忙说:“经济上你不用发愁,我是完全可帮助你的,你应当趁着年轻,先到县城的美术补习学校去读书,然后再到省城考美专。只要考取了美专,经过几年刻苦学习后,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你凭什么要资助我读书呢?何况你的钱也不是靠个人的能力挣的。”小户人家出身的婉儿此刻还是满脑子青菜萝卜。她觉得俊轩说的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难道我们就不可以成为朋友吗?”俊轩放下手里的笔,四面瞅瞅,只见天空云淡、山谷萧然,身边的野花野草微微颔首,心里便玄玄胡胡的,好像压着一桩沉重的心思:“婉儿,不知怎么的,我从一见到你就觉得再也不能离开你了,也许这就是缘份吧。”一阵山风醉醺醺地吹过,俊轩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两眼痴痴地望着婉儿说:“婉儿,答应我,今生今世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吧?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婉儿红着脸没有吱声,半晌,用力将辫子往后一甩,佯作生气地说:“潘家大少爷,你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好不好?你不是来画画的么,为什么说这些闲话,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我不过是个乡下菜农户的女子,你是不是成心取笑我?”潘俊轩急了,忙说,我哪里是开玩笑,人家和你掏心窝子话呢。婉儿说,你和我画像我乐意,只是不许说这些。说着,觉得耳根灼灼发热,她担心俊轩看出自己的窘相,忙起身将背对着俊轩。

       “你怎么啦,我还没画完呢,你就变换姿势了。”

       “别说话了,你快点画吧,我真的该回去了。”婉儿转过背来,望一眼对面两峰之间的瀑布,她觉得那一挂颤动的白色缎子似乎细瘦了一些。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一声啁啾,扑楞着从一棵树上飞到了另一棵树上。天上,本来不多的几丝云彩也不知飘向何处去了,天色不早了,婉儿说回去吧,俊轩站起来舒展一下手臂,弯腰开始收拾画具,两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沿着铺满碎石子的小路往山下走去。“下一集葫芦庙赶庙会,我给你带一本芥子园画谱来,那上面各种花花草草的图案都有,以后你做鞋就好描花样了。”俊轩站住说。

       “你还是不要来找我吧,我爹不卖菜我也不会到街上来的。”婉儿低着头说。

       “……我想你爹会来的,赶庙会人多,生意好做,他一定会来的,我在葫芦庙后面牛路口的大樟树下等你,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那里一直等到散庙会的。”两人走到岔路口,俊轩见婉儿回去的路上行人稀少,又挨着肩膀送了她一程……

       潘俊轩回到潘家堡时,院里正准备掌灯开饭了,俊轩放下画匣子,家人老陈便递上一封信,原来是老爷从省里寄来的,潘俊轩并没有立即拆信,他知道,父亲所写,无非是些“资父事君竭力尽命”的说教,唠唠叨叨,说过不知多少遍了,直到吃过饭回到卧房时,他才将信展开来读了,原来,这封信倒是没有被潘俊轩目之为“空洞说教”的那些内容,但是却以非常严厉和毋庸置疑的语气,命潘俊轩赶快收拾了回省城来,原因是潘议员的一位同僚作伐,欲将省教育厅郝厅长家三小姐说与潘俊轩为妻。现如今是文明时代,未婚男女双方得有一定的了解后才能缔结美满姻缘,这是潘老爷的意思,潘俊轩读过这封信心里十分不情愿,既然是文明时代了,为什么不能由自己选择终生伴侣?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那些黄口白牙的说媒人,白的说得黑、黑的说得白,凭着一张寡嘴,不但骗吃骗喝骗钱财,而且许多金玉良缘都被他说散了,而说合的婚姻中,由于双方并不匹配,碍于父母之命、媒约之言、勉强结合了,时间一久,彼此心生芥蒂,最终导致夫妻失和、家庭破散。这样的事例实在不少。他不愿重蹈覆辙,可又不能违抗父命,从小他就受到父亲严格的家训,自衬无力回绝这门婚事,心里又实在割舍不下自己对婉儿的爱恋。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缓兵之计好走,他将书桌上的煤气灯拧大后铺开信笺,恭笔小楷作回书一封,声称自己学业未竟,结婚尚早,请父亲婉言退掉这门亲事,以免耽误人家女子。

       潘议员收到这封回信时正是黄菊吐蕊的深秋时节,他有些奇怪,俊轩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平日管束甚严,不要说违抗父命,对自己的话从来就言听计从、唯唯诺诺,不想这一回偌大的事情竟然就是这一页八行纸便敷衍回绝了,何况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同僚作伐,又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潘议员的意思希望儿子速来省城与那位小姐见上一面,以后通家来往也方便些,谁知儿子如今翅膀硬了,居然托词回绝了这门极好的亲事,老先生越想越气,当即研墨荡笔,于案头上草书一封措辞十分严厉的信,嘱管家老于当日送回潘家堡并亲交于俊轩。管家于是收拾了即刻动身,好在葫芦州离省城不远,三日后正是葫芦州庙会,老于赶回潘家堡时,俊轩与婉儿正相拥在葫芦庙后牛路口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地流淌,婉儿的脸色如含苞的桃花,明牙皓齿,映着清清溪水,更加显得端庄秀丽,俊轩因为有了父亲的那封信,又自己冒冒失失给父亲写了一封回信,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自从早几日与婉儿在镇后的石山幽会后,便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个十八岁的村姑小姐暗暗地牵连在一起了。他早已明白地向婉儿表达自己的爱意,这事在婉儿看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也看出来,俊轩其实是个感情很细腻的青年,他对自己的爱是纯真的、并不受门第、身世及受教育程度的束缚,她曾几次拒绝了俊轩对自己的爱情,可俊轩毫不气馁,他似乎太偏激了,自与婉儿相识后,脑海中便只有婉儿的影子,仿佛昊昊天宇霎时变成了两人世界、他和婉儿两个人的情感世界。

       只要婉儿有空,两人便常常在葫芦庙后的小溪边徜徉、或散步、或作画,两颗年轻的心靠得越来越拢,正当他陶醉于缠绵悱恻的情海时,忽然得悉父亲为他在省城提亲的事,这是俊轩始料不及的,自从与婉儿相识以来,他的心里已容不下别的女孩子了。一连几天来,父亲的来信羁绊着他,使他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不知如何开口向婉儿说这事,望着蓝湛湛的天空和天底下起起伏伏的峰峦,俊轩暂时忘却了愁烦,他和婉儿并肩迎着河风往前面的碾子屋走去,他告诉婉儿,再过十来天,自己将回省城去,通过毕业考试后,他想放弃学校老师给自己在省城介绍的工作,回到乡村来,画寺院道观、画菩萨、画宁静的田园风光。他打算做一个出色的乡村画匠,希望婉儿能够陪伴他终生,婉儿觉得他说的一点也不现实,乡村虽然好画,但不可能画一辈子的,“总有一天,你会画腻的,到那时再去哪里?”俊轩抬起头来望一眼蓝天,一缕淡云正袅袅飘向远方,飘往远处的雾霭模糊处。“到那时,我想我已经老了,也许很老很老了,我就不画画了,我们或住在乡间,或搬到城里去,专门做点整理、收藏工作。你呢,从现在起,也要开始学画才好,到那时协助我做些收集整理工作,我想是可以的。”潘俊轩连几十年后过日子的事都替婉儿与自己铺排好了。婉儿故意气嘟嘟地泼他的冷水,“八字还没一撇,你别我们我们的好不好。”说完,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是下了这个决心的。”俊轩说,后面这句话,婉儿自然明白,红着脸扭转头甜甜地偷笑。正当他们陶醉于对未来的憧憬时,管家老于气喘吁吁寻到河洲上来了。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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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于是午饭前赶回潘家堡的,听家里人说俊轩今天并没有出去画画,草草吃过早饭拿了一本书就出去了,也没说要去哪里。老于心里火急燎急,仅喝了碗茶便自己出去寻俊轩,他要找回俊轩,然后两人即刻动身返回省城。他在庙会上穿来穿去找了个小死,后来在葫芦庙里外又寻了一遍,正当他站在庙后的墙垣旁寻思俊轩会去哪里时,远远地望见一对人影正跚跚朝远处那座废弃的水碾子屋走去,于是不顾劳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双人影跑去,还隔好远他便看清了前面的人影正是俊轩和一个乡村女子,忙嘶着喉咙喊了声“俊轩少爷。”便急急从怀里掏出潘老爷的亲笔信递过去。俊轩背对阳光拆开信一看,脸上忽然显出阴沉来,婉儿在一旁见了,细声问是谁的来信,俊轩没有回答。老于抬起头来望一眼天色,双手搓搓说:老爷吩咐了的,要我今天就陪少爷回省城,如果没有别的什么耽搁,就请少爷收拾吧。说罢狠狠瞥了婉儿一眼,把婉儿望得难以为情。

       “你先回屋去吧,我一会就来。”俊轩想先把老于打发开,他才好和婉儿说这事。

       “我先走了,请少爷不要耽搁太久,老爷近来脾气很不好呢。”老于一边往回走,又转过头来说。

       “知道了,用不着啰嗦。”俊轩颇不耐烦。

       “你爹为什么这么着急催你回去,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婉儿自然不知道俊轩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婉儿,我不瞒你,我与你从相识到交往,时间虽然不长,但我这一辈子已是下定了决心,非你不娶,哪怕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下凡,我也不会动心的,请你放心,我如不守誓言,定将遭致……”话未说完,婉儿忙用手堵住俊轩的嘴。“谁叫你设血誓的,你到底说出来看,你父亲为什么这么急着催你回省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俊轩心里运神,事到如今,是不该瞒婉儿的,于是将事情大致向婉儿说了一遍。

       “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作媒拉皮条的人,自己的事,凭什么要让这毫不相干的外人来横加干涉呢,何况,我已找到称心如意的人了,断不会再与别的女谈婚论嫁的。”

       婉儿一直没有吱声,她为俊轩的付出而深受感动,他们相依着,沿着窄窄的河堤朝镇上走去,好半天,婉儿才说,其实你父亲也是为你好,像你们这种人家,若娶回一个地道的乡下女子,肯定会惹人看不起的,再说我也不愿意终日低眉顺眼的遭人白眼,我知道你人好,真的,你应该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读过书的女子,我不怨你,因为我们原本不相匹配的。婉儿说完,心里酸酸的,眼圈也红了。

       “你说哪里话,莫非你还不相信我?”俊轩心里一急,真恨不得扒开自己的胸膛给婉儿看。

       “何曾见过你这样的读书人,为一个乡下女孩子,值得吗?”婉儿愈加感动,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俊轩将婉儿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你等我,多则一月,少则半月我就会回来的,你家不是住南街桥吗?离葫芦州不过两三里路,我回来就去找你好吗?”

       “你呀,我真不知道如何劝你了。”婉儿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痴情男子。

       在葫芦庙后面的苦楝树下,他们分手了,婉儿一再叮嘱俊轩快去快回,末了,又含羞地告诉他:我家屋前有一棵槐树,眼下正开着一树白花。

       “记住了。”俊轩点点头走了,婉儿停住脚,目送俊轩依依不舍地朝潘家堡方向走去……

       潘议员自从管家老于回葫芦州后,心里一直不顺气,直到几天后俊轩返回省城时,他还一直眉心紧锁。俊轩披一身风尘,走到父亲房里问候一声后便双手垂立一旁。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读了书,而且就要毕业了,很快就可以自立,再也不必听父亲的调教了?”潘议员将手里的紫砂茶壶往桌上一放,一屁股在桌边的梨木太师椅上坐下来。俊轩没有吱声,他心里想,挨几句骂倒不要紧,只要别提订亲的事。潘议员见儿子不说话,以为他是畏惧做父亲的尊严,转而就问他在乡忙些什么?拜访过哪些亲戚本家?

       “我一直在葫芦州画画,原本想将几幅选定的作品完成后再去亲戚家拜访的,您这不是又要老于催我来了。”俊轩低着头不急不慌说。

       “你看了我的信,当知道催你回来是为什么事,20来岁的人了,还成天像个毛猴子似的,婚姻大事,如何拖得,再说,人家郝厅长的千金,也是世家出身、知书达理、模样也俊,尤其是赵秘书长作伐,这是打起灯笼都难得寻着的一头亲事,我已决定了将这事定下来,这些天你就收拾一下,理理发,换身干净衣服。”俊轩一听急了,父亲说过的事,历来只有照办的,此时如果再不抗争,将会后悔一辈子的,他嗫吁着喊了声父亲,老爷回过头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见俊轩窘着脸没有言语,有些疑惑道:“怎么?莫非你在学校已有相好?要么就是嫌弃郝家小姐?莫名其妙,你面都没见怎么知道人家郝小姐配你不上?”

       “我没说那位小姐配我不上,我是怕耽误了人家。”俊轩终于挤出这句话来。

       “这就怪了,我们家与郝厅长家门当户对,你与小姐年貌亦不相上下,何况又是赵秘书长说的媒——我都答应了人家,你倒与我说说看,你是不是存心给我难堪。”潘议员很为不悦,两撇小胡子一翘,就逼着俊轩说究竟。俊轩心里有病,半天不敢吱声。

       “你今日倒是怎么啦,哑巴啦——好!你不做声,想是没什么话说了,就照我说的办吧,这些天在屋里收拾一下,不要出去了。”潘议员说完,满脸不悦拂袖而去。俊轩不敢出大门,他迟疑着来到母亲房间,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檀香味,母亲不在房里,自从那年因难产生下俊轩后,母亲忽然信起佛来,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在院子里辟了一间净室,供上佛祖与观音大士像,每日在案前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做起居士来了。此刻,母亲正在香案旁,手持念珠、微阖双眼,口里喃喃诵经,俊轩只得退了出来。


       潘议员从房里出来,立即要听差找来老于,老于只得实话实说“……少爷只怕心里有人了,这次我回去,家里寻人不着,我一地里找到葫芦庙后面,见有一个女子陪着少爷在河边散步,两人有说有笑的,那女子虽是乡下人打扮,却生得狐媚,我看少爷八成是让她给迷住了。”潘议员听了吃了一惊,怪不得千呼万唤不肯回来,果然是瞒着我在乡下鬼混,他三步两脚跑到儿子房里。俊轩正在翻看从乡下带回的画稿,潘议员气急败坏地盯着他问:才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听说你就在乡下结识了一个女孩子,俊轩点点头,对父亲的问话并不感到意外。

       “你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明白,像我们这种人家处处都要有良好的行为端止,所谓立德立行,才能不失大家风范,可你终日和那些村夫野老的子女厮混在一起,竟然难分难舍,你说你是不是堕落了?”老先生越说越气,俊轩还要解释,只见他将手一挥,厉声喝斥道:从今以后,你必须检点自己的行为,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再回葫芦州。俊轩想去找母亲求情,可母亲似乎早已不食人间烟火,对家中之事视若罔闻久矣,何况父亲一向专横,从来不把母亲放在眼里,找她也无益,弄不好父亲会连母亲一起骂。

       然而,来自家庭的压力,毕竟挡不住俊轩对婉儿的一片深情,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到找父亲诚恳地谈一次,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首先得促使他退掉那桩不会成功的婚事,允许儿子自己选择中意的人,父亲如果一意孤行,那就只有破釜沉舟了。

       第二天,俊轩来到学校交过毕业作品回来,见父亲正端着茶壶站在屏格花架前逗画眉鸟,便小心翼翼走了上去。

       “你怎么还没去理发?”潘议员回过头来,望一眼蓬头垢首的儿子问。

       “爹,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吧!”潘议员侧侧身子,将茶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

       “爹,我求求您,把郝家那门亲事退了吧。乡下那个女孩子,外秀内蕴,尽管读书不多,悟性却好,确是我心中最合适的人物,虽说不是门当户对,我想,我们会倾心相爱,一定能够白头到老的,希望父亲体察我们的苦衷。”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和那个乡下女子好下去罗。”潘议员此刻倒显得冷静,不像昨天大发脾气。俊轩轻轻点点头,不敢望他爹一眼。

       “那女子姓什么?住在哪里,爹娘都是干什么的?”潘议员斜睨了儿子一眼问。

       俊轩一一回答后仍双手垂立站在一旁。

       “婚姻大事,怎么能够自行主张呢,何况既然知道我已帮你择定佳偶,为何还要苦苦恋着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子呢?”

       “我也说不清楚,自从见到婉儿后,再也没有别的女孩子能够使我动心了。”俊轩说的是实话。

       “胡说,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居然对一个乡下女子如此用心,你倒与我说说看,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潘议员认定儿子在那个乡下女子身上花了不少钱,不然,那女子不会缠得这么紧的。

       “父亲说哪里话,婉儿虽是乡下女子,却也家道殷实,无柴米之忧,尤其为人通达情理,决不是那种贪财图利的庸俗女子,这一点,请父亲相信儿子的眼光。”

       潘议员不想再同独生儿子啰嗦,他要俊轩先回房去,怎么着这几天也得和郝府那位小姐见上一面,“像你这么一个痴呆子,还不知人家嫌不嫌弃呢。”他此刻想的是只待两个人见面后,不要拖得太久,最好两三个月里,就让他们成婚,不怕俊轩不死心。这么着想好了,他又把老于喊进来,密令他赶快回葫芦州去,找到婉儿家,告诉她爹婉儿纠缠俊轩的事,并让她爹知道,俊轩这一回去,即将与省教育厅郝厅长的千金完婚,这是三年前就已订好的一门亲事,两个人郎才女貌、恩爱非常,现正在双方长辈的安排下,筹办新式的文明婚礼。要婉儿爹为女儿别择夫婿,不要坏了人家好事。老于秉承潘议员指令,第二日即赶回葫芦州,按照老爷从俊轩嘴里套出来的地址,很快找到南街桥婉儿家,果然一眼就见到了那个妖冶的村姑。“妮子,你爹呢?”婉儿正在前坪晒衣服,她回转身来,见是潘府里那位穿着体面的管家。“找我爹干什么?”婉儿看出来这位管家突然来找爹准没好事。

       “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什么,找你爹当然有话要说。”老于管家没把这妮子放在眼中,大大咧咧说。婉儿索性不理他,自顾去晒衣服。老于上了阶基,一步跨进堂屋,婉儿爹手持篾刀,正佝偻着腰修补一只盛菜的箢箕,抬眼望见老于,脸上露出几分惊疑,他虽认识这是潘府的于管家,却从未有过来往,老于自然不认识婉儿爹的,他不待人家请,自己扯过一张靠椅坐下说:“我是潘家大院来的。”婉儿爹点点头说,我知道。

       “你女儿纠缠潘家少爷的事,想你早已知道,我今天就为这事来的。”老于声音不高,话却说得很重。

犹似一瓢凉水兜头浇下来!婉儿爹放下箢箕就到外面喊婉儿,可坪里只有一只空提桶和满满一篙子衣服,婉儿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婉儿娘这时正从灶房里端了茶出来,老于示意她娘将茶放在一边的磨架上,站起身拍拍灰道:女孩儿家倒是晓得些羞耻,自家躲起来了,你只告诉她,说潘少爷近日已回省城成亲,女方是省教育厅郝厅长的三小姐,小俩口如胶似漆、恩爱非常,无论潘少爷是否回葫芦州,叫你女儿再不要去找他了。你家闺女也不小了,何不趁早给她说一头亲事,大家安宁?说罢,掸一掸衣服,站在门口两边张望一下,走了。

       婉儿爹向来相信自己的女儿是稳重的,他虽不全信于管家的话,却知道婉儿确曾独自到葫芦州街上去过多次,这时想来,内中必有原因,按理说女儿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虽说如今讲究新派,但以一个作菜汉子的女儿,又如何敢与堂堂省议员家攀亲。一向豁达的婉儿爹心里作难了,他不想过多地责怪自己的女儿,但面对潘家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又无可奈何。

       潘议员在媒人的安排下,催促儿子与郝厅长的女儿在媒人家见了一面,那天俊轩回得很晚,满身酒气,头发蓬乱,西装也揉皱一团,还不知是在哪儿摔了一跤,一边裤子弄得脏兮兮的。同去的老于是在半路上被俊轩打发回来的,事后潘议员才从媒人口中知道,俊轩就是这么一付模样与郝家小姐见面的,不知平日的机灵劲都到哪儿去了,小姐问一句答一句,茶没喝完就起身告辞。小姐倒是不在意,人家到底是大家闺秀,看重的是门第、根底。潘议员知道儿子心里一直装着南街桥那个卖菜女子,不敢明拒,只好暗中捣鬼,脸上很不好看,幸得郝家小姐是个有眼力的人,想到这里,潘议员才慢慢转怒为喜,亲去媒人府上,请媒人向郝厅长婉言致歉。俊轩愈是恋着那个乡下女孩儿,潘议员愈要迫使儿子就范。只要早点把小姐迎娶过来,不怕拴不住儿子的心。

       俊轩落泊不羁地与小姐见面后不久,一个冷风冷雨直扑脸颊的下午,婉儿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呆呆地望着雨水嘀嘀哒哒浇打那一树槐花,自从葫芦庙背后一别,俊轩回省城后已有20多天了,能否摆脱得了他父亲给他安排的婚事,实在难说。至于潘府管家老于说的那些话,婉儿是不会相信的,俊轩决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他此刻也有许多苦恼呢。婉儿正望着满地残败的槐花出神,菜园篱笆边冷丁闪出一张红色油纸伞来,撑伞人的身影模糊,但看得出正往婉儿家走来,莫非是俊轩?婉儿又惊又喜,只见那人走到圳边时忽然立定,抬起头来仔细望一眼水塘边那株已存花不多的老槐树,这才从圳上的麻石条子上跨过来,已经走到地坪里了。不是俊轩是谁?婉儿几步下了阶基,忙不迭招呼他,俊轩收了伞,又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提袋放在堂屋里的磨架上。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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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是怎么啦,什么事这么急?衣服都淋湿了。”婉儿嗔怪地问。


       “婉儿,我和家里闹翻了,我父亲不愿认我这个儿子,说要停止我的生活费供给,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了,我会画画、也能吃苦,我不相信靠自己的双手不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可是,你为一个乡下女子而轻率地作出这样的选择,值吗?早几天你们老于管家来了,找我爹讲了一老气,意思说我纠缠了你,我看你还是不要把心思用在我身上了,再说,我爹是个作菜的,自知身份卑微,他也不愿与你们家攀亲,你还是……”正说着,婉儿娘从里间出来,自然一眼就瞧科几分,俊轩背对着她,婉儿娘不知说什么好,她担心婉儿经不住俊轩说好话,再生出什么变故来,于是取了斗笠与簑衣,到园子里去喊婉儿爹回来。

       听说潘家少爷来了,婉儿爹又气又急,扔下手里的活计,披着蓑衣到圳水边洗过手就往家里赶,一进堂屋门,只见婉儿眼眶红红的,一旁坐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正细声细气与婉儿讲着什么,那青年见婉儿爹跌着脸走进来,忙起身恭恭敬敬喊了声“大伯”。

       “大少爷,不是我撵你,请你以后再不要到我们家来了,你们是世家旺族,你父亲又在省城当着大官,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实在是高攀不上,你是读了书的,家境又如此好,省城里与你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少,你就自己珍重吧,我家婉儿也不小了,等过了年,我就要给她寻一头亲事早点嫁了。少爷,你请回吧,你们家家规甚严,我是知道的,弄不好不但你回家要挨骂,带累得我们家也不利落。”婉儿爹说完,顺手从窗台上取过水烟筒,点燃纸眉子就吹起烟来。

       “大伯,家里是家里,我自己是自己,我已不在乎家里对我怎么样了,我是真心真意爱婉儿,请你和伯妈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会对她好的,请放心吧。”

       “少爷,恕我直言,你长期住在豪门深宅,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全然不知,不要以为成家立业像小孩子办酒酒过家家,过日子不容易啊,请你不要自寻烦恼,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决不会让她跟你走的,你请回吧。”婉儿爹一个劲催俊轩离开这儿。见俊轩没有离去的意思,婉儿娘便从灶房里端出一杯茶来,说,少爷,我们家境贫寒,婉儿也年轻不知礼性,不配给你们大户人家做媳妇,请你不要把心思用在她身上,喝了这杯茶请走吧。

       “伯妈,你们为什么都不理解我呢,我已与家里脱离了关系,从此,我不会依靠家里,家里也再莫想管我的事了,请二位老人成全我与婉儿吧。”婉儿娘没有吱声,她望着一旁正吧达吧达吸水烟的婉儿爹。婉儿爹一连抽了两壶烟,这才将烟袋往窗台上一放,站起身来取过斗笠就往外面走:少爷,你要再不改变主意,我可没日子跟你磨牙了。说罢,披上蓑衣自顾出去了。婉儿娘自知作不了主,也往里屋走去,堂屋里又剩下俊轩和婉儿,俊轩的意思,是想在省城找到职业,安顿好后马上就来接婉儿,婉儿说那样一来,你们家人多势大,一定会到我家来寻人的,到那时叫我爹到哪里去找人?

       两人正说着,于管家领着几个人忽然出现在地坪里,于管家收好伞,从袍襟里掏出一方帕子在额头上按按:大少爷,我说你怎么这样认真呢,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做儿子的,是不好和父亲计较的,何况,老爷件件事都是为了你好。说罢,斜乜了婉儿一眼,“妮子,潘家少爷是有妻室的人,我那天已和你父亲说过,以后不准你再搅和在里面了。”婉儿气的双手捂住脸面,说话不出,俊轩当下不快道:老于,这事是我自己所为,与她无关,你走吧,我不会回那个家的。回过身来,又温言软语安慰婉儿。

       “大少爷,你是读过书的,结草衔环、知恩图报这道理想必是知道的,老爷对你管束严些,实乃舐犊之情,千万不可耿耿于怀、斤斤计较,我们奉老爷之命寻你回家,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却不肯同我们回去,教我们如何在老爷面前交差呢。”老于跟潘老爷多年,又读过几句老书,说出话来不免拈酸带醋,可任老于怎么说,俊轩就是不肯与他同回省城。望着神情执拗、一脸疲乏的俊轩,老于不禁悻悻叹道,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痴情种子,为一个粗浅无知的乡下女子,少爷,你值得么……见俊轩半天没理他,便说也罢,既然如此,我据实禀报老爷便是。说罢,朝跟来的人努努嘴,几个人撑的撑伞、戴的戴斗笠,离方家而去。

       潘议员自儿子离家后,心中陡增孤独之感,想不到自己混迹政界多年,也曾风风雨雨地历经了许多场面,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也治不住。后来意外地从旁人嘴里听说,俊轩其实并未走好远,就在三贵井一家私立学校教书时,打听得的确了,他才微微拈须冷笑。不久,就有俊轩被学校辞退的消息传来,潘议员后来又暗中派人跟踪儿子,不久得悉俊轩在一家瓷器店做店员,还打算租房子娶那个乡下女子呢。潘议员一气之下,便带着两个听差坐黄包车来到俊轩工作的瓷器店,俊轩正在店里做账,冷丁望见一脸杀气的父亲戳着拐棍走进来,心里一愣,知道是找岔子来了。刚要上前叫爹,潘议员却没理他,点着拐棍径往里走,口里直问“老板呢,谁是老板?”秃头的店老板慌忙从里间的账台上下来,满脸堆笑地答应。

       “这忤逆不孝的畜孽是谁荐到你这里做事的?”潘议员用手杖指着呆立一旁的俊轩问,店老板一看来人穿着丝绒软缎长袍,脸上架一付质地华贵的金丝镜,料想不是等闲之人,又见潘议员身后跟着两名保镖打扮的中年汉子,心里好不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这位店伙原来还是位世家子弟,忙请潘议员进内小憩,并要人泡茶装烟,潘议员如何肯坐,以杖击地,连声问是何人所荐。店老板畏畏缩缩,说是自己一个内侄与潘少爷同学,当时并没有说少爷的身份如何,只说是富春葫芦州人,因店里缺人,又见是同乡,一时糊涂,便收留了。潘议员脸上似乎消了点气,挥着手杖向俊轩道,既是不晓得这小子的来历,倒也不怪你,普天下忠孝双全老实本份的人有的是,像这种沉湎女色、不务正业的家伙,你将他收在店里坐账房,将来银钱亏了,货物短了,到那时不明不白的,悔之晚矣。

       “既是这么说,我也只好将他辞退了,好在他来店里的日子不长。”店老板唯唯点头说。

       “你看着办吧。”潘议员说罢,目不斜视地掀起门帘,从里间出来,径直坐上停在门口的黄包车,一行人扬长而去,潘议员一走,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忙跑过来问刚来的老头是什么人。“什么人?军门提督、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瓷器店老板没好气地回答,转身进来,拽了一下俊轩的衣角,俊轩明白,放下手中笔跟了进去,“少君,令尊大人既发了话,我们不敢违命,再说,小小铺家,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您还是收拾了另谋高就吧,我会依惯例多算几日薪水的。”说罢,便要俊轩下午结算账务、移交帐簿。俊轩二话没说,仍回账台整理账务去了。

       俊轩心里寻思,父亲也忒狠了点,看来,我是不能再在他眼皮底下过活了,终不知如何是好,虽说有个好友在芜湖混得不错,曾多次邀他去那里谋事,可俊轩撇不下婉儿,再说,婉儿的爹娘还没依允这件事呢,心急如焚的潘俊轩从瓷器店出来后的第二天就回了葫芦州。

       几天后,潘家堡为老太爷办冥诞,潘议员在家人陪同下回了一趟葫芦州,老于告诉他,有人看见俊轩与那个乡下狐媚子又在葫芦庙后的小溪边游荡,有说有笑的,潘议员听了没有任何表示,心里想原指望他为潘家承嗣香火,光宗耀祖,万万没有想到这小畜孽如今竟被一乡间女子弄的神魂颠倒,过几天就要为老太爷正式做冥诞了,共宗祠各房族亲都会来磕头,到那时人家问起这事却把什么来回答。潘议员又气又恼,感到自己虚汗直冒。一定要把儿子从那狐媚子手里夺过来,他暗下决心,决不能败在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身上。对那天带人去瓷器店羞辱俊轩的事,他现在有些后悔,担心俊轩真会横下心来一去不回头,越是担心,潘议员心里便越恨那未曾见过面的狐媚子,心里便蒙生出要亲自会一会她的念头,倒要看看她生得何等模样,居然把儿子的三魂七魄都勾掉了,一想起自己年纪日渐老迈,子嗣大事,虽有若无,心里冷冷的,只觉得孤寂异常。那天下午,老于陪他去葫芦庙烧香,从街上走过时,远远地望见婉儿一个人正站在驴车边卖小菜。“东家,那边卖菜的妮子正是……”潘议员略一皱眉头,扬扬手示意老于先去庙门口等他。独自一人拄着拐棍走到婉儿的菜摊前。婉儿爹和汉广伯坐茶馆去了,婉儿一个人守着小半车没卖完的萝卜青菜,时近正午了,看来这车菜今天又难得卖完,她双眼怔怔地望着不远处山墙秃败的葫芦庙,那是她与俊轩最初相识的地方,心里想着他此刻在外乡不知能够安身否?

       就在潘议员回潘家堡前,俊轩曾来葫芦州找过婉儿,两人在葫芦庙后的小溪边坐了许久,互换信物,相约白头,商量好俊轩先到芜湖李同学处,安顿好后立即来接婉儿,两人到外州外府去永结同心,俊轩以为实在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他回潘家堡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和家里人说了声要赶回省城去,饭也没吃便离开了潘家堡。只有南街桥的婉儿才知道他是奔芜湖去了……婉儿正想得出神,忽然望见一个衣冠楚楚的老人拄着拐棍朝自己走来,心里正诧异时,只见不远处烧腊铺门前站着潘府的管家老于,她立即明白,来者定是潘家堡的潘老爷,潘议员走到婉儿的菜摊前,定定地望了婉儿一眼,不由得暗中惊叹不已,想不到一个靠作菜营生的庄户人家,竟也能养得下如此水灵白净的女子。潘议员并没有太多的慨叹,很快便跌下脸来。好看是好看,可出身于这种人家,在葫芦州街上找个殷实点的人家嫁了,一辈子不挑粪桶就是她的造化,她却偏偏心高气傲,缠住俊轩不肯放手,真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目不识丁、腹中空空,你以为娶了你就是图个摆设,像花瓶一样?俊轩这小子,真的是没在脂粉队里混过,目光短浅,似此如何成得大器,潘议员掩饰住露出来的一丝冷笑:“妮子,你是不是住在南街桥,你爹是种菜的,你名叫婉儿?”婉儿不卑不亢答道:“没错。”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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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告诉你吧,我就是潘俊轩的爹,我还要告诉你,潘俊轩的家庭世代知书达理,是有身份有名望的,而且俊轩也是有妻室的人了,他的太太,是省教育厅郝厅长家的三小姐,出身名门,不久俊轩将携太太东渡日本留学。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家庭,儿女婚姻大事,是不可能不择门第的,看在乡谊份上,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这事,妮子,趁早和俊轩断了吧,你开个价,我会满足你的。”婉儿很生气,想不到这个自诩出身名门又做着大官的人说出话来竟然如此骄横,不通情理。当下气愤地说,您既是从政为官的人,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人的情感也是可以用钱买的么?您明知俊轩与我相爱,却嫌我身世寒微,又强行给俊轩订了一门亲事,这时候却在我面前说什么俊轩早有妻室,你们有钱有势的官家人,就是这样欺负小民百姓的么?潘议员暗暗惊叹,这妮子虽说农家出身,说出话来却理直气壮,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幸亏阻止得早,不然,真要做了我家儿媳,只怕会爬在俊轩头上作威作福了。他手里的拐杖在地上轻轻敲敲:妮子,我是为你好,听也罢,不听也罢,全在你自己拿主意,我还是这话,可以给你一笔钱,但决不容许你再纠缠我儿子了,你思量思量吧。”说罢,转身“冬冬”走了。婉儿等他走后,隐约有不祥之感,望着潘议员与老于渐渐消逝的背影,她心情很乱,远远地只见爹和汉广伯一路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两人大约又在哪里喝醉了,婉儿赶紧将地上没卖完的青菜萝卜捆扎好,装入箩筐准备回去。


       四月里霪雨霏霏,地坪里的老槐树又绽出了饱满的花苞,婉儿爹准备托人给婉儿说人家了,俊轩却一直没来,雨水淅淅沥沥,浇得人心里乱麻麻的,没人时,婉儿常常呆呆地望着坪里的槐树出神……

       俊轩其实并没有去芜湖,潘议员从潘家堡替老太爷办完冥诞后,立即叫老于带人将他拽回来关在书房里,紧接着又将老于及厨子仆役都赶到门外,自己从里面锁上门后,导演了一幕啼笑皆非的闹剧:他让俊轩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转身进屋,半拖半搀地弄出俊轩之母,老婆子只顾口里呢呢喃喃念经,那样子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久矣,眯着眼睛走到俊轩面前“扑嗵”一声便跪下了,俊轩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与母亲对跪着,泪眼蒙蒙地望着父亲:“这是干什么呢,这不是要儿子的命么?”见父亲始终冷着脸坐在一边,他便起身去搀母亲,只见母亲偷偷瞟一眼父亲,又低下头来:儿呀,你就依了你父亲的话,快与那个什么小姐成婚吧,要不然,老东西迟早会把我折腾死的。

       “母亲,你快起来吧,儿什么都依了就是。”俊轩将母亲扶坐在太师椅上,自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儿纵有千错万错,往死里整儿都认了,可为什么要拿母亲煞气呢。”俊轩又气又急,终于打破僵局说。

       “你还要不要让你娘多活几年,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办的。”潘议员沉着脸,并不望俊轩。老太太起身去洗手,说要到佛堂添香,倏忽之间,俊轩好像大病了一场,痴痴呆呆的,搀着母亲一步步往外走去……

       潘俊轩成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葫芦州,南街桥有人从城里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传入婉儿耳里时,婉儿并不相信,她与俊轩相知相交,时间虽不长,却历经磨难,然而不论遭遇何种挫折,俊轩对自己始终一往情深,他不是那种薄幸小人,绝对不是,婉儿起先把那些传言看成是俊轩父亲故意播放的烟雾,目的是使自己彻底斩断与俊轩的情缘。

       这一天正坐在槐树下纳鞋底,远远地望见汉广伯爷搀着醉醺醺的父亲朝屋里走来,汉广伯爷一点没醉,看见婉儿就叫她快去熬糖姜茶。“没见你爹醉了么?”婉儿起身,却被父亲叫住了:我没醉,吃什么糖姜茶。说罢,一屁股就坐在婉儿让出的椅子上。婉儿赶快进堂屋给汉广伯爷搬椅子,又将爹的水烟筒带出来送到汉广伯爷手中。

       “……妮子,我幸亏没让你跟潘家那小子走,说是书香世家,做大官的,屁!我看一眼就清白了,一肚子花花肠子,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算什么东西。”婉儿爹瞪着微醺的醉眼望着婉儿说。

       “孩子,姻缘是有一定的,我们这种人家,与人家有钱有势的是两路人啊。”汉广伯爷吹燃手里的纸眉子,点上烟后也絮絮烦烦说。

       “汉广伯爷,到底怎么啦,今天我爹又醉成这样。”婉儿见父亲突然提起俊轩的事,又见从来不说多话的汉广伯爷今日也唠叨个没完,这才觉出外面的传言的确不假,真的是无风不起浪,她一时懵了,又想俊轩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还设过血誓呢,难道就不怕遭天打五雷轰么,她一定要找到俊轩,当面问他个究竟……婉儿双眼直直地望着坪坝边的槐树,她好像望见母亲从里面走出来,将歪在木靠椅上的父亲搀了进去,天色渐渐暗下来,汉广伯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他坐过的木椅下放着父亲那把白铜烟壶……

       婉儿病了一样,做什么事都是喊一下动一下,还常常丢三落四的,一个人常常倚靠在门框上,痴痴地望着坪里那株渐显枯萎的槐树……

       清明前夕,在潘议员的安排下,潘俊轩携新人回乡祭扫祖墓,婉儿之兄桂龙在葫芦庙前的旗杆边碰见了他们。

       “潘家大少爷,你倒是过得蛮滋润啊。”桂龙一脸怒气,也不顾一旁站着穿金戴银的潘家少奶奶,从中间一把拦住潘俊轩,忽然,他发现眼前的潘俊轩脸尖似削、目光呆滞、毫无表情。

       “你是……潘俊轩?”桂龙有些不敢认了。

       “以前的潘俊轩早死了。”俊轩摇摇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伏在旗杆上哭泣。桂龙似懂非懂,他望一眼潘俊轩的新人,只见她站得远远的,也在默默用手绢拭泪。

       桂龙忽然叹了口气,像是明白了什么。

       潘俊轩癫癫傻傻地在潘家堡住了些日子,有天晚上,天下着毛毛细雨,他只身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人踉跄着寻到南街桥婉儿家。远远地只见大门掩闭,从门缝里透出一丝淡黄的灯光。走近屋子时,忽然听到一阵阵的抽噎声,心里一惊,忙扑上去推门,门开了,婉儿妈愣住了,抽泣声骤然止住,不知所云地望着一身泥泞的俊轩:“你……你……你还来干什么?婉儿她……她……”

       “她怎么啦,伯母,婉儿在哪里?怎么没见婉儿……”俊轩抬起汗涔涔的脸环顾一下屋内,真的不见了婉儿。

       “大少爷,婉儿出家去了,已经走了好些天,你请回去吧。”婉儿爹佝偻着身子坐在里面的灶口边吸水烟,他往烟嘴里捺着烟,嘴里没好气地冲俊轩说。

       “出家?她为什么要出家?为什么不等我?”俊轩气急败坏地问。

       “等你?哼!你不是早几日与城里那位官小姐新婚燕尔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也好讨杯喜酒喝。”婉儿爹蹒跚着站起,端起水烟壶从灶房里走出来说:婉儿出家了,跟着她师父云游天下,飘泊无定,今生今世都不会回来的。

       “她什么时候走的?朝甚么方向走的?跟的是哪座寺庵的师父?”

       “这我就不知道了,出家人不留踪迹,再说,你与她命里注定无缘,就不要再费心思去找她了。”婉儿爹漫不经心答道,忽然,他的悲悒的目光落在俊轩脸上,他看出来俊轩的脸在痛苦地痉挛着,手也在不住地颤抖,他望一眼婉儿妈,婉儿妈止住抽噎,从里面搬出一张椅子让俊轩坐下,又给他泡了一杯滚茶,这才自家坐下来慢慢说话:“……少爷,你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在街上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回来后就心事沉沉的,上月初,这儿四乡八里都传开了你在省城结婚的消息,她爹那天喝醉了,从镇上回来便将实话告诉她了,从那以后,婉儿就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里以泪洗面,做什么事都走神,头两天还好,只是不吱声,整日倚在门框边上,望着坪里那棵槐树呆呆地出神,后来就越来越不对劲了,神经兮兮的,茶饭不思,嘴里一直喃喃细语。任什么人开导她都是空的。直到有天下午来了个化缘的尼师,我请她给婉儿看看病,不知怎么的,婉儿竟与尼师说得很投缘,尼师走后,婉儿再不痴痴呆呆的,眼睛又有神了,做事也有起有落,她自己到镇街上请了一尊菩萨,说是已经在葫芦庙请那个老方丈开了光,供在她房里的梳妆台上,每日里磕头念经,虔心拜佛,并且再不吃荤腥了,我们这一带信佛供菩萨的人家也多,并不奇怪,可后来她竟和我说,她已拜了那个化缘的尼师为师,说是过几天师父会来接她。我和她爹起先以为她只是说说,谁想到几天后,那尼师果然来了,还给她带来了法衣芒鞋,婉儿进内换上甚是合身,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婉儿就催着要走,尼师叫她朝我们磕头,说是谢我们的养育之恩,我慌了,死死拽住不让她走,不想她忽然眼睛翻白,手足抽搐,比先前还要现得厉害,是那位尼师附在婉儿耳畔,呢呢喃喃念了几句,这才转过气来,她爹说,看样子她是铁了心要入空门的,让她随缘吧。说也怪,听了这话她又像是才醒过来一样,双手衬地上朝我们拜了三拜了,起身接过尼师手里的褡裢就往外走……可怜我连那师父的法号都来不及问。”婉儿娘哽哽咽咽说完,已是珠泪盈眶。

       俊轩喝过热茶,情绪似乎平稳了些,一个人细声念叨,她会去哪儿?她究竟会去哪儿呢?婉儿爹见他又发呆气了,故意拉下脸来说,少爷,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已有妻室,她如今是空门中人,两无挂碍,你去找她无益,只怕你就是找到她了,她也未必肯回心转意……婉儿爹说完,就要立在一旁的儿子送潘少爷回去。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7/27 21: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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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俊轩慢腾腾站起来,用没有多少血色的眼睛将屋子扫视一圈,凄惋地说:“伯父伯母请保重,俊轩告辞了……”然后一步一回头走出大门。桂龙拿了雨伞追出来,刚过圳桥,远远地望见一起灯笼火把正在田塍上移动,走近一看知道是俊轩的新人在两个管事的引带下,前来接俊轩的,桂龙远远站在一旁,望见一干人簇拥着俊轩,缓缓地往回走了……



--  作者:孟晓
--  发布时间:2009/7/28 0: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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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岩利兄的力作悲情小说《槐花梦》,不由暗暗叫好!洋洋洒洒几万字透出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力;严谨周密的结构显示了楼主娴熟的布局技巧;发人深思的主题更是具有社会现实性。较之浓缩江永知青生活和风土人情的《凄惶的牧歌》文集,这篇短中篇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风格,再次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底蕴,值得爱好文学的网友们欣赏阅读。
--  作者:潇湘之子
--  发布时间:2009/7/28 14: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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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将这篇小说读完,其中出了两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是看得正酣,小孙孙爬到怀里欲谋夺电脑控制权,给扇了一巴掌;二是全家由我主厨的中饭,延迟半小时,让女儿在旁边唱了无数遍“手拿碟儿敲起来......”.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8/2 14:3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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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作纯属杜撰,写此类题材还是尝试,特发来茶座听取意见,孟晓君多用美词,自是对我的鼓励,深表谢意.

潇湘之子君挤出时间读帖并回帖,小可十分感激,今后仍盼对拙作多提宝贵意见,以使作品更加完善,谢谢.


--  作者:金麦彭姐
--  发布时间:2009/8/3 15: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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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是小说转刊,未料乃楼主原创,可见作者饱读诗书、深厚的文字功底。

   创作手法之玄妙、布局一环套一环,且通俗,让读者读来脍口,希望能经常看到这样的好作品。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9/8/3 15:5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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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原创的吗?请标上“原创”,欣赏岩利的文字功底,小说难就难在细节描写,情节生动才引人入胜。不用我夸,也是我所不及的,所以只有跟着大家羡慕,慢慢细读!


--  作者:孟晓
--  发布时间:2009/8/9 1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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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夜深人静在2009-8-3 15:57:43的发言:
     ……欣赏岩利的文字功底,小说难就难在细节描写,情节生动才引人入胜。不用我夸,也是我所不及的,所以只有跟着大家羡慕,慢慢细读!

     ——夜深版主点评得不错:小说难就难在细节描写,而小说关键的地方又必须靠描写(时间靠叙述,人物靠对话);只有情节生动才引人入胜,情节最终也必须由细节来体现,所以文学大师巴尔扎克说:“细节决定小说的成败。”


--  作者:夜深人静
--  发布时间:2009/8/9 19: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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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文字细腻生动,慢慢细读!


--  作者:古潭静子
--  发布时间:2009/8/10 17:5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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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金麦彭姐在2009-8-3 15:02:56的发言:

   原以为是小说转刊,未料乃楼主原创,可见作者饱读诗书、深厚的文字功底。

   创作手法之玄妙、布局一环套一环,且通俗,让读者读来脍口,希望能经常看到这样的好作品。


  看了楼主岩利君写的凄苦言情小说,文笔流畅,清纯感人,让人久久回味。令我想起一位大师对我说的话:世事皆虚,唯有情实。

--  作者:龙励志
--  发布时间:2009/8/13 5:5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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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古潭静子在2009-8-10 17:55:44的发言:
  看了楼主岩利君写的凄苦言情小说,文笔流畅,清纯感人,让人久久回味。令我想起一位大师对我说的话:世事皆虚,唯有情实。


--  作者:知足长乐
--  发布时间:2009/8/13 16: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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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潇湘之子在2009-7-28 14:18:42的发言:
一口气将这篇小说读完,其中出了两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是看得正酣,小孙孙爬到怀里欲谋夺电脑控制权,给扇了一巴掌;二是全家由我主厨的中饭,延迟半小时,让女儿在旁边唱了无数遍“手拿碟儿敲起来......”.

文章,引人入胜,爱不释手;一家,天伦之乐,真的好过!


--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8/14 18: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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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夜深人静兄、孟晓君、古潭静子君、金麦彭姐和龙励志君、知足长乐君诸友读帖并点评,拙作写得粗糙,诸君评价很高,教我惶愧不已,当看作是对我的鞭策与鼓励,再次谢谢。

(不会电脑,未能及时回复,望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