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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岩利
--  发布时间:2009/3/27 11:00:43

--  小巷故人旧事》(小说)

小巷故人旧事》(小说)

收荒货的胡胖子

    胡胖子解放前在旧军队混过,解放后有人查他的历史,他自己交代说只当过勤务兵,天天给团长洗衣烧饭擦皮鞋,可人家不信,看他的缴用和吃相,尤其看他那挺胸叠肚的派头,就不像个当兵的。也难怪,胡胖子天天喝烧酒,一个月至少还要吃一回卤猪头肉,可人家也

找不出他当团长当师长的证据来,只好暂且将他凉在一边。

    胡胖子一直没有正经职业,像他这号历史上有污点的人,自然难得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何况他还一天到晚酒醉熏天,也不像个干正经事的。好在胡胖子孤身一人,一个人养一张嘴巴,并不觉得生计的艰难。有一阵子胡胖子以收荒货为生,一天到晚在长街狭巷间喊脚鱼板乌龟壳,因为总用酒浸着,中气很足,声音高亢嘹亮,像唱花脸的一样,常常惹起细伢子追在后面喊:“胖子胖,打麻将,输哒钱,不认账。”胡胖子其实不打麻将,看到细伢子追着跑,他也觉得好玩,有时便故意捏着鼻子尖声喊一阵“统布子——烂棉花”,怪腔怪调的连

大人见了也觉得好笑。

    别人都说胡胖子不想事,他也确实不想事:兴趣来了,挑起箩筐满城游,发懒筋了,一

连几天闭门不出也是有的,只是有一回,胡胖子栽了。

    那是一个月色昏然的晚上,他正在屋里 清东西,是一大捆虫蛀鼠噬过的破书,清着清着,忽然从书里跌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来,胡胖子吓了一跳,原来照片上是一个身着国民党军服的青年,他打量着照片上的人,,想了半天才记起来这捆书是在河西高校区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家收的,他将照片上的人与依稀记忆里的那位老师联想在一起,越看越像,正在出神,

隔壁庚二伢子趿着双烂拖鞋闯进门来讨纸烟吃,一眼便望见了那张照片。

    “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庚二伢子不由分说一把夺过照片,凑在15瓦的灯泡下公事公办地 看究竟,不时又抬起头来打量着胡胖子那张油渍渍的猪腰子脸。庚二伢子是区治安指挥部的,有一阵子还在“青年近卫军”里混过,觉悟很高,对这一突发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自然十分敏锐。

    “看不出你这只老屁股年轻时节还蛮抖抻的!你说你在国民党军队里只干过勤务兵,可这副派头至少也是个上校团长。”胡胖子一听吓得筛糠,一跌连声说:“不是我 !不是我!”

可他又不想连累别人,结结巴巴好半天,终究说不出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

    “你说不是你,好!只要你说出这张照片上的伪军官姓甚名谁现隐藏在哪里就没事了,不然——”庚二伢子大大咧咧接过胡胖子递上的纸烟,噘起嘴巴使劲唆了一大口,然后吐出几口浅灰色的烟泡泡他觉得很好玩,就像一只饿晕了的老猫不经意逮着了一只肥硕的老鼠一

样。

    “别不认账了,我就知道这是你自己的照片,这事要说出去,十年八年大牢肯定坐定了。”一边说,眼睛便四面搜索,最后在破木箱上那瓶老白干上停住了,胡胖子是个乖巧人。忙取杯子倒酒,又扯起衣袖抹去骨牌凳上的灰尘.。“庚哥先坐着,我去买点下酒菜来。”说罢抬

脚就往外走。

    “随便买点鸡腿猪耳朵算了,不要劳神费力办什么臭干子花生米。”庚二伢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意兴盎然说。一会儿,胡胖子便恭恭敬敬办来了鸡腿猪耳朵和臭干子花生米,还

顺带着买了两盒大前门。

    “······要说这事,其实大也大得,小也小得,关键就看你的态度了。”庚伢子架起

郎腿喝得面面糊糊,一边唆纸烟,一边用刷巴签剔着牙缝,慢条斯礼说。

  “那是···那是···庚哥得空常过来喝杯淡酒。”胡胖子心领神会,勾着头诺诺连声。庚二伢子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往外走,刚把一只脚跨过门槛,忽又折转身来,抓起桌上的两盒大

前门”往口袋里一捅,这才哼着革命小调大摇大摆地走了。

胡胖子总算躲过了一场劫难,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庚二伢子便常常坐在他屋里喝酒烧烟

吃猪耳朵······

做裁缝的袁老倌

    六十多岁的袁裁缝个子矮小,面皮白净,平日里不 管闲事,不惹是非,是巷子里公认的规矩人。不做生活的日子,常捧着一把泥晶茶壶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双眯眯细眼仿佛看透了人世间的冷暖枯荣。他十四岁进城,跟一位宁波师傅学缝纫,做旗袍、做时装、也做苦力马子穿的对襟大褂和扎头裤,一柄竹尺,一把剪刀混了几十年,做出来的生活就和他的秉性

一样,线是线,缝是缝,从不苟且。

    “史无前例”那阵子,改名字是一大时髦,一个人的名字叫得响不响,似乎成了革命不革命的重要标志。忽如一夜东风起,无数个张卫东、李卫东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商场店铺,更是花招跌起,先是巷口上那家有名的“九如南货店”率先改为“红烂漫食品店”紧跟着裁缝铺对面那家粉店也挂上了“追穷寇”的新招牌。一时间,长街閭巷,走错了路都是诗词语錄。袁裁缝井底之蛙,每日里照旧吃喝拉撒做生活,全然感觉不到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当改名字的革命旋风席卷神州大地时,居然还没有摘下自家门额上那块“袁小三缝纫合作小

组”的旧牌子。

   一日晚饭后,袁裁缝正捧杯香片,眯着眼睛坐在案板旁养神,忽听得巷子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心里揣摩不知又是哪一家要背时了,大门忽然被“咚”地一声擂开了,几名如狼似虎的男女抡枪舞棒跳了进来,为首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胖女仔,身穿红卫服,臂带红袖章,前胸口袋并排插五枝钢笔,进门二话不说,直问不换招牌是何用心?袁裁缝一时口吶,倒是裁缝娘子认出来这人就是巷西头“刁参谋”老刁家的二女儿、如今的“反到底”兵团女司令,小时候她妈还领她来找裁缝做过衣服呢。裁缝娘子乖巧,忙诚惶诚恐陪话套近乎,挨个儿发了一通烟后,双手捧出纸和笔来,谦称袁裁缝不通文墨,恭请司令为小店赐号。女司令接过纸和笔,端坐案前,抚额作沉思状,良久,眼睛一亮,拍案大呼“有了!”旋即挥笔

狂草“钱无敌”三字。

几日后,“钱无敌缝纫合作小组”的燙金招牌赫然高悬于裁缝铺门首。

  被学校清洗出来的赵眼镜那天从裁缝铺门前经过,抬头望见新招牌上几个字,赫了一跳,

他以为眼睛发花,扯起衣袖拭了拭双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赶快勾着头匆匆走了。

   庚二伢子东倒西歪从胡胖子屋里出来,睁着惺忪的醉眼将裁缝铺的新牌子打量了半天,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抚掌大笑并说出一番昏话来:写得好,写得好!世上只有人和人过不去,没有人和钱过不去的,看不出袁老倌人不高,水平倒是蛮高!

巷民盛大娭毑

   盛大娭毑人前人后常说自己过去是唱湘剧的,曾因饰演过《白兔记》里的李三娘而名噪一时,这话有人相信,五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依然风摆杨柳般轻盈,单看背影,竟像是丰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呢。巷东头卖烤红薯的秉贵老倌,公私合营前是绍昌布庄的老板,十几岁学手艺时就常泡戏园子,熟悉园子里好些名角,据他称,盛大娭毑年轻时在剧团的茶炉房里烧过几年开水,因缺角,有两回被拉去饰过丫鬟什么的,“一句台词也没有,哑巴一样在台上站了几分钟,她也好意思吹。”言语之间,对盛大娭毑颇为不屑。尽管如此,巷子里的平头百姓们还是相信盛大娭毑的话,心烦时听她尖声尖气唱几句弹腔尤其感到惬意。夏天

里,盛大娭毑常常穿一件起皱的缎子旗袍,每当她扭动着腰肢从巷子里走过时,听到有人夸

她衣架子好,那张斑驳的豆腐渣脸上便飞起一片红晕······

  盛大娭毑本名盛冬英,资本家小姐出身,丈夫早亡,膝下两个女儿均长得花骨朵儿似的漂亮,大裁小剪、女红针黹,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惜时运不蹇,大女儿20多岁了还没工作,一天到晚坐在屋里糊火柴盒子,小女儿中学毕业正赶上动员上山下乡,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何况街道干部发了话,只要下去搞两年,准能招工 回城,又何况她爹老子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档案里白纸黑字全写着。小女儿于是含了一泡泪水高喊着革命口号下乡插了队。她怕狗怕蛇怕蚂蝗,泪眼愁眉在乡下干了几年,眼见得招工的来了一批又一批,可党的阳光始终照不到她身上,一气之下,铺盖一圈就打了退堂鼓,她没有城市户口。家里两个人的口粮三个人吃,她只好拼命帮姐姐糊火柴盒子,每日里从早糊到晚,糊点钱凑合着买黑市

粮票糊嘴巴。

    一天晚上,盛家母女正在屋里“挑灯夜战”,“反到底”兵团的人马忽然上门查户口,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司令满脸酒刺,望见盛大娭毑小女儿那一张白晰的瓜子脸就有气,眼睛一

瞪,声色俱厉勒令她立即返回农村抓革命促生产,不准在城市吃闲饭。“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劳动力赚饭吃,在哪里不是一样。”盛大娭毑 不识时务,竟瓮声瓮气和女司令理论起

来。

  “这还了得,胆敢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抄!”红顔一怒,脸上的美丽坨忽然一闪一闪的,煞是吓人。于是,盛大娭毑屋里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她们家抄不出电台、发报机等与敌特机关联系的现行作案工具,也找不到美钞金条变天账,几个腰扎皮带的造反战士便推推搡搡地地将盛大娭毑带走了。盛大娭毑回来时,用旧报纸严严地遮住头发羞答答踩着兰花步子从巷中经过,原来,她被剃了阴阳头。从那以后,不论冬夏,盛大娭毑都用围巾挽着头发,每当她出门买菜时,再也没人夸她衣架子好,盛大娭毑自然也无心与人聊看天讲戏文了。

  革命造反派大联合那年,盛大娭毑的满女终遇贵人,相与了本城赫赫有名的“风雷激’”兵团司令,不久即与之结百年之好,喜信传来,满街轰动,带携得盛大娭毑也体面了,每当她头戴一顶半新的黄军帽悠悠忽忽从巷中经过时,听到有人谦恭地和她打招乎,脸上便似

笑非笑,表情复杂,心里涌起万般感叹。

    盛大娭毑大约无缘消受太多的幸福,不久便因肺病不治遽然乘鹤西去。“风雷激”司令为岳母大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本城有名的礼生孙瞎子为之司仪。哀乐齐鸣,孙瞎子肃立灵前高声颂 读祭文:盛冬英同志出身贫农,旧社会苦大仇深······声音起伏跌宕、悲怆凄凉,一街人莫不为之动容。

好饮的赵眼镜

赵眼镜自从那年被学校清洗出来后,糊里糊涂的,竟爱上了老酒。大凡善饮者多有酒德,赵眼镜于这一点上又偏偏修持有限,自与杜康结缘以来,每日里无精打采、不思劳作、只恋黄汤,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寻衅闹事,太太自然成了出气筒,平白无故的,身上旧伤才好,又添新疤,她是个出身大家、極有德性的妇人,自然不甘嶞落,将那不喝酒的好处与喝酒的恶处嚼烂掰碎苦口婆心规劝,孰料赵眼镜执迷不悟死不悔改,赵太太万般无奈下只得狠狠心领着一双儿女住回娘家去了。事已至此,照说赵眼镜也该悬崖勒马了,可他不但毫无悔意,反如掉进酒缸里一般酣畅淋漓,一个人守着几样旧家具,独烹独饮,其乐盈盈。有人说赵眼镜中了酒邪,这话也未见得 不是,只有巷子里几个积年善饮的酒徒才知道,赵眼镜尽管爱酒胜过爱太太,夫妻反目的真正原因,其实不在酒,乃是为了一件罕世无双的宝物所起,原来赵眼镜出身官宦人家,祖上遗下龙骨宝扇一面,据说还是他太爷爷的太爷爷当年在万马军中、铁蹄之下抢出来一位太子爷,这位皇爷福祿不浅,后来坐了江山,念及前情,皇恩 浩荡,便赐了这把御用宝扇给赵眼镜太爷爷的太爷爷。这件钦赐的“丹书铁劵”把赵眼镜列祖列宗的前程照出一片辉煌,传到赵眼镜手里时,就有些暗淡了。那年月平地刮起一场风波,有人将赵眼镜祖传的这件宝物翻出来做了文章,内查外调,旁征博引,竟查出来赵眼镜有一位曾祖,确曾做过五品正堂的官,这“五品正堂”究竟有多大,无人考证,反正是充当过封建帝王的帮凶,这样一来,赵眼镜好端端的前程就给断送了,他被从学学校清洗出来,流落到一家街道厂子里搬铅条。据说他的酒缘即结于斯时。

   却说赵眼镜单门独传,既没有做官的兄弟,也无开银行的朋友,这灌黄汤的瘾头却越来越大,俗话说坐吃山空,可他连个小土堆也没有,何来铜钿沽酒买醉?想来想去,就想到了那件宝物上面,那一人日经不住众酒徒耸恿,翻箱倒柜将宝物寻出来,被五七个牛二辈簇拥,

一路迤逦来到本城最有名望的一家古玩店。

   戴老花镜子的店员捏着放大镜将“龙骨宝扇”顺看倒看,末了,将扇轻轻还给赵眼镜,脸上毫无表情道:这是件赝品,值不了几个。说罢,转过身自顾喝茶去了。赵眼镜目瞪口呆,舌头缩在嘴里半天做不得声。跟来的几个烂崽,原本想诓出赵眼镜的宝物卖了后上“半雅亭”好好喝一回,不成想希望落空,于是一路上冷嘲热讽、骂骂咧咧把个赵眼镜臊得满脸通红。回家后躺在床上细细思量,这龙骨扇既是假的,八成祖上哪一辈人将真的换了酒吃抑或巴结了某权贵,才仿制了这件赝品来欺瞒后人。素常温顺的赵太太见先生为了喝酒 竟把家传了多少代的宝物翻出来卖钱,想起自己这些年受尽千般苦楚,终究舍不得出此下策,如今虽闻得这件宝物是赝品, 可毕竟是祖传之物,思前想后,越发觉得赵眼镜已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犬豕一般。也不吵、也不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领着一双儿女搬回娘家,从此

一去不回头。 自与太太分道扬镳后,再无人在耳旁聒噪,赵眼镜益发自由了。

······

   赵眼镜家中后来仅剩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口水缸,余剩的东西,全让他喝到肚里去了。正

没处寻酒钱时,逢着落实政策,赵眼镜转运了。

    恢复公职后,赵眼镜并没有去学校教书,大约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已不在斯文一脉,自

然不配为人师表了,学校里每月发那点钱,依旧豪情满怀往酒铺里送。  

   那年八月十五晚上,月儿白兮兮的,赵太太可怜先生一个人孤寂,打发儿子 拎了对“邵阳大”回去看看,儿子推开房门,发现父亲已醉卧榻旁。喊一喊,没有回声,推一推,不见

动弹,原来,赵眼镜已经作古了。  

儿子手里那一对酒,便作了祭品。


--  作者:笑对人生
--  发布时间:2009/3/28 22:0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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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着生活的情趣,好文章
--  作者:李姐
--  发布时间:2009/3/29 19: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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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笑对人生在2009-3-28 22:07:49的发言:
充满着生活的情趣,好文章

9494,各路人物在岩利笔下栩栩如生,个个生动。怎一个“好”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