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阳生参军
自那以后,阳生便成了知青组的常客。说是常客,也不是零距离,知青们好比是戏台上的疯子,他阳生是台下看戏的一傻瓜。就这样,也使他有别于传统的农民。农民可以一眼就认出知青来,爱唱歌,比较白,一身干干净净。但他们甚至不敢与知青对视,劈面碰到,赶快歪开脸侧身让道。 阳生的目光显然更多投向女知青。也不注定在妹妹身上。妹妹已经忘记了请他挑石灰的事。甚至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白驹过隙,倏尔立秋,转瞬冬至。雁阵排排向南飞过,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细节。原野由绿变黄,一天一个颜色,象曝光充足的风景PP。白霜一副萧杀的面孔,秋风就像凉水一样泼向全身。待灿烂的朝阳,踏着骄傲的有节奏的脚步,从东山顶上升起,君临天下,风柔了,霜怯了,满世界阳光的芬芳。
可吟可诵的知青岁月啊,可圈可点的一个个美丽的早晨和黄昏。到了收获的季节,却没有收获的喜悦。大呼隆的粗放的生产方式,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水稻产量超历史水平低产,满地花生经过多少男女劳力全年侍弄,亩产只有二十来斤。唯有红薯一枝独秀,堆齐屋栋。刨红薯丝,晒红薯片,做红薯粑,知青们玩的兴起时,用红薯打架。 那天夜里阳生躲得快,才没有被红薯砸中。土生土长的乡里娃心生惋惜,打着手电将一地的红薯捡拾起来。一个男知青发现了他,说,怎么才来就要回去?等你打牌呢。 以往,几个知青不分男女坐在床上,拖一条被子盖着取暖,然后在被面上打扑克,他们纯洁的友谊,青春和快乐,令阳生好生羡慕。而他通常只能站在床前袖手旁观,捡些零笑。为实现重在参与的理想,他狠心改变三天洗一次脚的习惯,改为两天洗一次了。 可是阳生突然感觉知青虽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他言不由衷地说,我,我,我,今晚有点事去, 知青笑道,相亲去啊! 莫名地阳生想生自己的气,SB!蠢货!趁天黑他左右开弓又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妹妹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现在田间小道上,她惊愕地说,你真的有神经病啊!你不要吓我啊! 阳生也象是不认识她一样没有理她。你才神经病呢。但妹妹好像瘦了,恐怕不足45公斤了。一丝怜悯轻轻飘过他的心头,他回过头去。 妹妹也正回头看他。她没心没肺地嚷道,你明天来帮我们杀猪吧。不等他回答,咚咚咚,头再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阳生到时,已经开始杀猪了。准确地说,猪已经被杀了一刀,却没有死。脖子上带着杀猪刀的猪正痛苦地疲于奔命。男知青赤手空拳地围追堵截,一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气魄,浑身是胆雄赳赳的。只是看见垂死挣扎的家畜向自己冲过来时,犹恐避之不及,往往放它一条生路。妹妹捂着脸,捶胸跺足,太惨了!太惨了! 说时迟,那时快,血糊隆咚的猪朝阳生冲过来了!高大威猛的阳生二话不说,大步流星,抄起一个箩筐,象一个真正的斗牛士,豹眼圆睁,迎头而上。怒吼的猪自行钻进了箩筐,阳生一个鹞子翻身,骑到猪背上,将猪头死死地摁住。 知青们欢呼乌拉,有的说阳生你是活武松,眼睛一鼓,老虎变猪。有的故意长声叹气,如至今和平年代,可惜英雄气短,无用武之地啊。
阳生说,有用武之地的,我要参军了。 欢送应征青年光荣入伍的会场,设在公社所在地一个古庙里。庙里的大小菩萨都被破了四旧,腾出的庙宇充当了生产队仓库。当年,一个又瘦又矮的青年还爬到屋顶上,抡着铁锤将镶嵌在屋脊上的精美的青花瓷,敲了个稀巴烂,当他爬到高高翘起的飞檐底下,使尽吃奶的力气,竭力伸长他短的手臂,要将破坏进行到底时,扑通一声象个倭瓜般掉了下来。飞檐则有幸保持了原貌。檐下的风铃亦幸免于难,它象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仍然无忧无虑,在春风秋月中歌唱,在雨雪霜霁里舞蹈。
欢送会主席台设在庙里的老戏台上。戏台上下红旗飘展,锣鼓喧天。对联,标语,松枝,柏叶,为老戏台换了件新衣。让他古为今用,紧跟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形势,适应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春秋。 阳生今天漂亮极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崭新的军装,合身可体。军帽下双目有神,黑里透红的脸庞,漾满笑意。他妈妈跟在他身后,一会儿看看他的脸,一会儿摸摸他的肩,一会儿又把嘱咐过的话,再嘱咐一遍。 阳生呀,妈妈说。 妈妈!阳生想堵住妈妈的嘴。 妈妈照说不误,你满姨说人家大老远的来一次不容易,见个面你也不会少一砣肉是不,,,
谢天谢地,吹哨子集合,会议开始了。先是公社武装部长做报告,二是接兵的首长致词,,, 这时,新兵队伍产生了小小的骚乱。原定的新兵代表,在即将登台发言时,由于过度紧张,小脸发白,小腿抽筋!临阵需易将,急煞带兵人。首长目光如矩,横扫得新兵们低眉顺眼,唯有阳生,仍直杵杵地立在队尾。首长拿着写好了的发言稿给阳生,问,这些字都认识吗?阳生点点头。不由分说,两个接兵的老兵就把他挟持到了戏台之上。阳生结结巴巴地念着,他觉得浑身燥热。他看了一看台下的人群,突然眼睛一亮,在戏台对面的大庙前的青石阶上,坐着很多知青,妹妹也在其中。 阳生把讲稿一扔,他声音洪亮地说, 我今天参军了,我万分高兴。我只想一脚就跨到北京去,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魏巍说,谁是最可爱的人?是我,是我们当兵的人。我决心做个最可爱的人,这样,在我临终时,回首往事,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卑鄙庸俗而羞愧!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妹妹出现在戏台上。她把辫子一甩,高举着红宝书说, 我来表决心。我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扎根农村一辈子。我要嫁人不会嫁给别人,一定要留着嫁给亲人解放军,嫁给最可爱的人,作一名光荣的军烈属! 妹妹的发言嘎然而止,产生了一个瞬间的宁静,从西北角传出哇的一声,用膝头想也会知道是满姨带来的姑娘哭了。紧接着全场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男儿国是家,仗剑走天涯。豪情万丈的阳生情感经历了剧烈逆转,顷刻柔情万种,泪眼婆娑。此事是真是假?此情如梦如幻。他不知妹妹究竟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也不知自己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唯有老戏台,它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象一位成仙得道了的高人,双目微闭,静观世间万物起承转合,任由芸芸众生浑浑噩噩。
2009年10月16日完稿
图、文:东乡伲娜
编辑:临风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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