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初上《湖南知青网》时,把过去一些零散的日记整理成三篇作文发在安知版块,人静兄曾光顾浏览并建议将其中一篇移到茶座。我即将步入花甲行列,将那三篇作文记录的琐事合成一段人生,也算是一个小结吧。
我们班的同学大都报名下放安乡了。逢事并无主见的我,这次没有随大流,而是瞒着父母,悄悄的将户口迁至耒阳.其原因之一是:到耒阳考察回校的某老师说:耒阳是个好地方,板栗铺路.我便奔板栗去了。
下放后,经多方查证:我下放的这个乡根本不产板栗.即便是耒阳县也不以产板栗著名。失落的心又平添了一份怨恨.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耒阳与洞庭湖区地理环境差异很大,物产也不尽相同。若单论地貌,丘陵地区的耒阳与长江泥沙冲积而成的洞庭湖区,在层次上是要丰富些。我下放的那个大队,三面环绕着耒水,一般情况下耒水河平静、清澈见底。高高的河岸边是砂质土壤,套种着花生、棉花、芝麻和高粱。离岸稍远一直到我们居住的那幢大房子,中间是沟渠纵横、旱涝保收的良田,稻田的灌溉,不直接取耒水河的水,依靠干渠从远处深山中的水庫引出。大房子的正门外,有一大块平整的场地,是小孩们玩耍,大人们聊天的好去处。场地边有几棵先人种下的古樟树,都有展开双臂合抱不下的树径,树冠似华盖。古樟树下有一口青石砌就、旱季不涸、雨天不溢的水井,无论冬夏那井里的水都带着丝丝甜味。过水井下坡,不多远是大水塘,围绕着水塘的是村民、也包括知青的自留菜地。大房子后面是成熟的坡土,大面积种着金钟(俗称黄花菜)。翻过种植黄花菜的山包又是水田,不过,这些水田似乎像后开发的,整齐划一。再往远处走便是油茶树林和其它用材林了,林间空隙坡地点种着红薯、荞麦。这如诗如画般美丽的田园就是我抛洒了三年青春汗水,养育了我三年,至今仍令我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如果非要指出缺陷,那就是我们大队山多田少,大概是7与3之比,人均粮食占有量那是远比不上湖区了。红薯等杂粮要当半年的家。当地有句戏谑话“三碗红薯饭尽饱”,这是在语言上玩了个时间差的小把戏,试想三海碗红薯下肚后,还吃得几多饭。
耒阳县的农民大多是聚族而居。我所在的那个大队就是以黃、谢两姓为主。其它姓氏很少,于队里的亊务也沒有什么发言权。所居住的房屋也是很大、很大的一幢。散居的也有,不过也很少。我们四个长沙下放知青所住的那幢房子,就住了差不多两个生产队的人家。那种房子的格局很有趣,下雨天穿布鞋窜完两个生产队的人家,也不会湿鞋。
次年,我果然没见着板栗,却见到另一种丰收景象,那便是油茶成熟时滿山的油茶籽。不但晒谷坪鋪滿了,山间小路、屋前屋后的空坪隙地都铺滿了茶籽。原来,到耒阳考察的某老师系城里生、城里长,也分不清板栗和茶籽。被骗的感觉释然。茶籽晒干去粗壳后,却要开榨,知青便被派去榨房出公差。我也是其中之一。浩浩荡荡一行人一人挑一担茶籽到榨房,只见几位飚悍的男人,赤裸着上身,一人穿一条过膝的短裤。据说,这是因为有女知青到,公社特意通知他们着装的。不然穿得还要少。队上送的茶籽多,我被派去做中饭,燃料是茶籽壳。主菜是两只活鸭,一捆青菜。我到塘边,杀鸭,洗菜,淘米。并特意将知青们带在路上当水果吃的硬土里长的红薯,洗了七、八个,和米一起煮。当一锅红薯米饭闷熟后,我便将它们盛到一个木桶里(因为只有一个锅)。盛饭时,那带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锅巴的饭,散发出一阵阵香气。那香中还夹着一丝丝红薯的甜味。
洗干净锅,拨开灶火,我开始烧菜。先到榨房里搯一大勺刚榨出来还有一定温度的茶油倒入锅中,油温升高,先放一大把干辣椒和适量的大颗粒海盐。干辣椒炸出香味,再将剁成大块的鸭肉放入锅中一起炸.当透过蒙蒙水雾看到鸭肉皮微微卷起,用几勺乡里自制的豆瓣酱,搯一大瓢清澈的井水一起倒入锅中焖,鸭肉酥软后,又改为小火(即将茶籽壳盖好火)再焖几分钟.做两大盆装了。炒小菜,那自是行家里手.至于是哪种青菜,还在当知青时便已忘记。现在更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由于火大,油多,那炒出来的小菜表面似乎涂上了一层透明的汁液.鲜嫩的碧绿色更胜缅甸产的翠玉。吃饭时,我没听见榨房里师傅们讲话,没听见知青们交流,也没听见贫下中农“策”长沙人,只听见舌头搅拌着牙齿,上唇击打下唇。待大家将一切(包括鸭骨头)扫荡完毕后,我闷头收拾碗、筷。这时,大概是榨房里一位负责的农民用学会不久的长沙话说:咯个城里妹子不错,做事利索,手艺蛮好。明天他们队里送茶籽来,还派她做饭。至此,我那颗悬着的、不愿在众人面前显摆的心才平稳的放在它应该呆的位置。
现在,本人添为家庭主妇,职掌锅碗瓢勺,也从来没有把煮饭烧菜当成负担。但是,我再也没闻到过榨房里的那种饭菜香,也很难感受到表扬我厨艺好的受用心情了。
第一年国家拨付了安置费,大队保证毎个知青36斤米一月,没觉得吃饭有什么问题,倒是觉得耒阳物产丰富。烧的是本县自产,从水路运来、价格低廉烧得起的优质白煤,每家都有一个灶膛直径不小于12公分的地灶,煮饭、烧水都在这里,冬天其取暖效果决不比空调差,一年烧三个季度地灶。夏季、炒菜则用堂屋里的柴灶,燃料多的是,稻草、茶籽壳、从山上扒回来的干树叶、枯树枝。油也是有得吃的,队上经常分茶油、花生油、棉籽油、菜耔油。除炒菜外,我们还油炸了些红薯片、糯米糕当点心吃。这并不像特艰苦的生活。确实。考验是从下乡满周年后的第一天开始。我真正羡慕下乡几个月就被招工回城的知友,他们是命运的宠儿,可惜我们大队没有一个。
第二年知青与村民享受同等的待遇,每人30斤谷一月。村民家老小多的,扯平了吃,再辅以杂粮、蔬菜尚可糊口,差强渡日。家里青壮年劳力多的,过日子就艰难了。知青们基本都处在青春发育期,30斤谷无论如何维持不下一个月的生计。减少了粮食,一切生活程序均被打乱,开始时,我们往米粥中加入削成大块的红薯熬稀饭,很快发现红薯消耗太快,不到播种育秧时就没有了。我们也学习村民,拿钱到灶市(地名)买红薯渣饼。所谓红薯渣饼,是做红薯粉的下脚料。鲜红薯磨碎,细布滤出淀粉后留在布里的渣,用手捏成饼状粘在墙上,经自然风干。赶集的日子,有人一担担挑着在集市上卖,买的人大多是渡春荒的农民。这东西煮在米粥里并不难吃,照现在的营养学说,应该含有丰富的膳食纤维,对减少体内脂肪沉积很有帮助。我们那可怜的肠胃本就没有什么可沉积的,随着红薯渣饼煮米粥下肚,越吃越饿、饿得心慌。可是这样的日子也继续不下去,临近早稻扬花时,有钱也买不到红薯渣饼了。我们曾试着往米粥里加最细的米糠做的圆子,但米糠没有粘性,一煮就散了,实在无法下咽,只得忍痛倒给邻家喂猪。之后我们就早晚米粥、中午干饭的下田、活着。米终究快没有了,我们向生产队反映了没饭吃的情况,可能大家都如此,两三天还没有回音。那天晚上,我们三个知青喝完了最后一餐米粥,早早地躺在床上,终于有一个同学耐不住寂寞,跟我们侃起回家过春节,吃大碗红烧肉的故事。我的神经系统很快有了反映,口腔里充盈了唾液。随着她大侃特侃红烧肉的美味,我仿佛独自走出了家门,走啊走,我来到一栋猪舍不象猪舍、餐厅不象餐厅的建筑物前并随手捡起了一根竹棍,迈进大门一看,哇噻!好多猪呀。这猪能走能动,但怎么看都象红烧过的。一头猪来到我面前,我毫不犹豫用手中的竹棍将猪往嘴里一赶,胃里面果然好受些。第二头猪来到了面前,依前法第二头猪又进了口,可能是吞得太猛,咽喉有被卡住的感觉。这时第三头猪也来到面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吃就吃个饱,我将第三头猪也赶进了嘴。果然吃得太多、要吐了。哇地一声睁眼一看,哪有什么猪舍、餐厅、红烧猪,我的嘴里塞满了被子,这被子的一角已经浸透了口水。扯出嘴里的被子,眼泪哗哗直往下流,同伴们的床上寂静无声,我不敢哭出来,听任眼泪染湿了被子的另一角。想到已经粒米无存、离发口粮还有些日子,一股冷气从骨子里往外窜,我倦缩在被子里,越团越紧,终于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得有人喊:学生妹子,起床挑谷去。不是又在做梦吧?起身一看,屋里的同伴都在穿衣,门外确实是队长黄显生在喊叫,我穿衣下床,此时黄队长已经手握锄头进了屋。他看到我们的地灶没开火,鼎锅里只有水,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没有米下锅。便吩咐某某去喊保管员、某某准备箩筐、扁担,真的带我们从装种谷的仓库里挑回了100斤稻谷。这位黄显生队长,从小是个孤儿,青年时被抓壮丁,在战场起义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他没有什么文化,但为人公正敢于挑担子,知青们这次没饭吃了,他居然说出:饿坏了城里来的学生妹子,是政治问题。谁敢负责!种谷也要让她们挑。这超级水平的话,使生产队的领导们一致同意给我们多发一个月的粮食。依靠多发的粮食和不久后发下来的口粮,我们渡过了春荒,终于迎来了双抢。
早两年乡下来人说:现在山里的物产运到衡阳、广州都能卖个好价。我们下乡时住的那幢大房子和其它住房,按照村里的统一规划都搬迁到了用材林的那座山上。老房子的宅基地都开发成了水田,水田的面积扩大了一倍。钱有了,粮食也有了。可惜忘记问那几棵古樟树和水井的命运,祈盼安在!
印章作为一级组织、一个部门是权力权威的象征。作为个人则是所有权的象征。掌印的应该是有能力、有决断、精明的人。熟悉我的朋友绝对不会将掌印与我这个有点糯米团性格的人联系到一起。冒扯白,当知青时我还真正干过廿多天的掌印、用印工作。
稻田里沉甸甸的谷穗已经弯下了头,双抢即将开始。照例开了一个双抢动员布置大会。会议的议题之一就是选举一个监管谷粒归倉的人。黄、谢两大姓自然提出了各自心目中合适的人选。看样子此亊会有一定的争执。精明的大队领导却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今年从知青中选拔。一阵愕然、一阵沉寂、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是-阵热烈的掌声!鼓掌的有家族的长者、中壮年劳力、伢妹细崽、还有绕舌的堂客们。更有不可思议的亊,我这个迷糊人居然也在迷迷糊糊中当选了。为了更好地防止循私舞弊,大队还採取了组织措施,即知青与所居住的生产队错开任职。这样,我便从黄姓聚居的生产队转到谢姓聚居的生产队做亊。说起来,过磅计账、累记数字对知青来说不是难亊。比较新鲜奇特的是,凡担任此职务的人,都领用了一个杉木板做的精巧的长方形木匣子。木匣子内装滿了细细的生石灰粉。这便是农民所说的印。我的印文是两个并排的¥。其用途是,晒谷坪上的稻谷到晚上还不能收倉时,便码成锥形谷堆,我打上印记,队长再派人看守以防被盗。
双抢开始后、我便依章开始了工作。每天傍晚提着木匣子到晒谷坪去盖印。除了守夜人、每天都有几个好亊的青年跟我一起围着锥形谷堆转,还不时地指指点点说:这里要盖上一个,那里也要盖上一个。偶厼我也会滿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在不需要用印的地方多盖-个印。然后便默默记住自己所盖印的方向、位置、形状,提着木匣子到睡房中,将木匣子藏在床下。苐二天太阳出来前,我到晒谷坪与守夜人确认印封未动,谷粒安全。便同意晒谷的人将谷堆散开。这个双抢,我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工作着。按知青们的说法我是吃了土松。亊实上比起下田的知青,我确实是轻松多了。非但工作轻松,生活也有很大的改善。那时吃轮供,当时,耒阳农民-般是两稀一干、即两歺稀饭,一歺干饭。我享受着两歺干饭、晚上可稀可干的待遇。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我是到邻队工作,有客人的身份。耒阳农民好客之心可见一斑。二、农民打心眼里赞成知青监谷这个亊,不但避免到口的粮食遭受损失,更重要的是避免了社员之间无端的猜忌。值得庆幸的是我工作的这个队,粮食安全沒出任何问题。我为每天能将肚子填得结结实实而欢欣鼓舞。跺灰印和次日检验灰印时,我不仅仅是兢兢业业,简直有点如履薄冰、胆颤心惊,因为我不是从语言上和书本中知道粮食的重要性、而是亲身体验到粮食就是生命的组成部份。随着双抢结束,我这个季节性的掌印人也该回黄姓聚居的生产队了。交割完账册和木匣子后,我仿佛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松了一口气,真有点‘素位而行无不自得,居易以俟乐在其中’的感觉。据说,那年公社双抢总结会,我们大队用知青监管谷粒归仓的做法是得到了肯定和表扬的。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农村最基层的干部为了维护集体利益,真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象花鼓戏《打铜锣》中的蔡九哥,还有这掌灰印。被用的人,主要是抱着一种领导看得起,就必须回报知遇之情,尽心尽力的工作。作为知青,还有一层情节,那就是感谢的对象扩大了,不仅有领导,还包括广大的贫下中农。这是一种怀着感恩情节的责任心在驱使我们把简单的工作做得更好。
邓小平总设计师的一纸《承包责任状》,完全改变了农村生产、生活面貌,我们当知青时经历过的一些工作也随着历史的长河而流逝。如果今天的小青年们问起:谷堆晚上不是派人看守了吗,为什么还要派人盖上印记?恐怕先要写上很长的注释,随后还是讲不清白。
写在后面的话:当我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日记,涂抹一翻准备往茶座上发时。我老头子丢过来一句话说:知识青年中藏龙卧虎,真正当角色的大有人在。感人肺腑的专著也出了很多本。你尽写些繁琐小事,就不怕人家嘲笑你这个‘弼马温大人’没见过世面吗?说完扬长而去。待他出门后,我赶忙找出一本《西游记》翻孙悟空当弼马温的那一回。看到孙悟空与下属对话,孙悟空问:没品,想必是大之极也?下属答到:否。是小之极也。我不禁又气又恼。狠不得追到门外大吼一声:老头子,你回来,我们理论理论。转念一想:算了,算了。至神至圣的玉皇大帝不是也没有给孙悟空在御马监的工作做出正确的组织结论吗?我又何必强求一个没有当知青经历的人理解我呢。人家写出来那悲壮的,令人惋惜的,眷念的,甜蜜的,酸涩的大作,自然是正菜。我这不成体统的文字,能列入开宴前先上的那几碟小菜中的一碟,供人消磨等待的时光,开开胃口。则已然超过了奢望值。
作文:合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