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连裆裤的人

     在我家的小巷中段，有一所废弃了的学堂， 虽然如今它已经成了居民住宅小区，但当我回家路过这个地段时，脑子里总会闪现1957年在它那紧闭着的大门缝里发生的一幕幕悲剧……

      1957年反右派开始后，我在大孩子们的率领下，经常到一些单位去看漫画，其中百货公司墙上一张用质量粗糙的整张黄色的毛边纸画上画着题为“穿连裆裤子”的人给我印象最深：画面上，一对男女从一条特别大的裤头上伸出怪模怪样的头、上身和他们蛇一样的血红的舌头，他们的下身分别在左右裤腿里藏着。后来才知道这幅画里的男女是俩口子，夫妻都是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他们那蛇一样的伸着的舌头，表示他们正在恶毒地向党进攻……我不认识这一对夫妻，也不知道他们当年和现在的情况，不过我认识另一对也被冠上是“穿上连裆裤”的老师。

      王老师也是我们小巷的人，她十六岁就在我母亲的帮助下出来教书，因为家里还有她的寡母和妹妹，作为大女儿，她得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她的妹妹有了她的支持读完了医科大学。王老师的先生解放前和我父亲是同事也是朋友，是个很开朗善谈的中学语文教师，我的祖母叫他许先生。1957年开始的反右派运动中，许先生因被历史问题(三青团员)牵连，平时又快人快语自然划为右派，在当年县城教师中是有名的双料坏人----历史反革命加右派。

      贫民出身的小学教师王抗力，因为“鼓吹”先生的观点，是与他穿连裆裤子的人，不久也就成了当然的右派。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下午，我们几个教工子弟，听说开会要抓坏人斗争，都兴奋地站在会堂的最后一排椅子的后面，伸长脖子等着坏人出现。只见一个脸色枯黄，身材瘦长的女人走到台上讲台后面，她手里捧着一张纸，声嘶力竭地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最后她抬起头脸向下面高举起她的拳头呼叫：“谁反对共产党，我们坚决不答应!”“谁反对MZX 我们就打倒谁!”下面和声一片。然后瘦长女人向台下的人们发问：“谁是反对***的右派分子？”“王**!”话音未落，几个坐在最前面的女人----我不想称她们为老师----疯子般扑向坐在她们中间的一个人，那人头上裹着一方绿色纱巾，瘦小的身躯被连推带搡拖曳到了台的最前沿，被拖的人还没站稳，头就被重重地按了下去。瘦长女人又坚定地叫起了口号：“打倒王抗力!”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该不是拖错了人吧？王老师怎么会是坏人？当我第二次听到他们叫着王老师的名字的时候，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会场!这一年我十二岁，许多事情没法想明白，当然也没法弄清楚，但是我清楚王老师不是坏人。

      反右斗争结束后，瘦长女入了党，并且利用关系，离开了教师队伍转到了商业局，后来我在一个小小饮食店里看到她站在大锅后面汗流浃背地炸着油条，这应该是她当年红极一时时没想到的结果。王老师和许老师都被赶到城外许老师的家，当了菜农。

     1967年因为武斗，交通几乎全瘫痪了，正街的路两旁也密密麻麻地排着好多菜担，都是便宜的蔬菜和鸡蛋，一天，我在许多菜农妇女中发现了卖菜的王老师，她已经风华不再，一身农妇打扮，满脸尘土色，当年的长辫子没有了，旧毛巾下面是过耳的短发。我站在她面前装着要买菜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叫了老师，她吓得连连对我摇手，她怕什么我当然知道，我趁着蹲下来拿菜的机会，悄悄问老师的情况。她说当菜农好，没人再来找她和许老师的碴，苦日子里两个儿子也没太饿着。

      我再次见到许老师，大约是1960年学校组织的一次到农村搬树的劳动时碰上的。当我和同学们在离城二十来里的小山村的路边上等待山上送下来的树时，看到许多人围着在前面的弯道处山体坍塌的地方，好奇地走近去看时，才知道倒下的大树下面还压着人。树大人瘦，连同大树落下来的还有许多黄土和大小不一的石头，全压在那人身上，我听到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听到抢救他的人们一边尽力用手扒石头和土，一边叫着“许老师，您再挺一挺!马上就好!”许老师？是我多年不见的许老师吗？是那个被打成了双料坏人的许先生？我赶紧挤进人群，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虽然已经让疼痛折磨得变了形，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当许老师终于被人们从树下挖出来，送上担架时，我看到了他一条小腿无力地悬挂在担架外，随着人们的动作摆动，有人上前将它们塞进担架的被子下面! 人们在议论着，许老师的两条腿只怕会废了。目送着护送他离去的人群，开始懂事的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啥滋味了。对于要靠体力劳动换饭吃的中年右派，失去双腿将意味着什么？

      此后十多年，我自己也在艰难中挣扎着过日子，再也没有见到听到过关于二位老师的事情。 世事变幻无穷。风雨数十载，说你坏你就坏不坏也坏，说你好就好不好也好!     三中全会后，我有几年在家乡教书，听到了王老师的许多迟到的好消息：王老师夫妇得到了彻底的平反，许老师也还健在，补办了退休手续，王老师恢复了工作，在东山学校的小学部教书，她被评为市里的优秀教师，小学特级教师。

          2005年暑假 ，我陪母亲去公园里看望一个生病的老师，安排母亲后，我和二姨去公园大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见一个个子不高的白发老太太朝我们招手，一边叫着周老师，一边快步走过来。认出来了，她是我的小学音乐老师，叫王抗力。就在那天，今天我听她亲口说的，她现在和许老师一起安度晚年----连裆裤一穿就一辈子。

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受损最大的是国家----培养了个人要几十年，毁掉却在旦夕；满腹经论的老知识分子只能出卖微弱劳力的农民；一个因为家庭困难，不得不在16岁就出来当小学音乐老师的女孩，弄了几十年菜土，她能有多少知识去面对80年代的学生？这些荣誉对于她已经是虚得不能再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