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九澧山鬼
-- 发布时间:2009/7/17 17:4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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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峰1974(六) 六月二十一日 晴 上午向请假修整房子,不准。人们就是这样,自己的事才紧要。别人家就是人命关天,也不过是小事一桩,漠然置之。一点人道主义精神也没有。 不准假,只好仍然挑土。 景凡中午来过。 下午还是挑土,提前回来修补房子。晚饭后还是去学校听英语唱片,至黑方回来开会。我们从明天起被调去搞基建,以后就是做副工了。 六月二十二日 阴、雨 做副工出乎意料地轻松。挑一担灰后就可以坐一会儿。我倒是很乐意。 晚饭后打突击运瓦,八点方回,回来后又开会。 六月二十三日 阴、雨 上午挑石头。值得纪念,有史以来。我挑断了一根扁担。这也说明,我并非永远都是弱者,少些锻炼而已。 中午去分场一趟,弄到粮票,给大姐去一信。 下午出了一会工便下起雨来。房子还是有些漏,只是要好多了。达华从泥市给我买来麻花,撑得晚饭也不想吃了。 因下雨,不能去学校,黄昏颇无聊。又不能看书,这里站站,那里看看,及至来灯我也疲倦,只好睡了。 六月二十四日 阴、雨 东山峰的端午节竟是雾雨之天,真令人扫兴。我的出外玩玩的念头不得不打消了。早饭后去学校习英语。天气很冷,令我生寒。没学多久便去商店。遇到陈师傅与丽辉。陈师傅要我们去电厂玩。虽然不远,可到那里一身也湿透了。人很多,我忽然觉得无聊,就回了糖厂。打乒乓球、打扑克混过了一天,觉得十分快乐。“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何苦要庸人自扰呢?屈平子虽然得到了人们的纪念,可却是忧忧在世、愤愤死去的呀!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言不虚。我很少思念谁,可今天我确确实实地感到孤独之苦。 写《回家散记》。这次回家犹如一场春梦。不知为啥,回来后一直不想回忆回家的情形。可是那些天的日记不详细,还是想写点文字记录当时的心情。 “行乐须及春”我用这句话迁就着自己,打扑克至十一点。 六月二十五日 阴、雨 六月的天气竟这样阴霾,使人不解,也令人心烦。头有些痛,不想出工。可这个月出勤太少,不得不勉力为之。 上午没干啥活,坐玩。下午很费劲地挑石头。晚上继续打扑克。 接志英的来信,颇高兴。 六月二十六日 阴、雨 昨夜偶尔的谈话,又提醒了我的宇宙意识。即刻我觉得渺茫极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将有灰飞烟灭的一天,学习再多、再好都将无力抵抗宇宙的运动,毁灭将是不可避免的。人生一世不过是过眼云烟,实在无意义可言。 上午雨不断,可工还是得出。挑沙,下午挑石头。 回来得还算早,到修理厂打了水来,洗头洗澡洗衣。忙到八点,晾好衣服后去分场看电影。片名:《亚洲第一届乒乓球锦标赛》,看过的。看完电影在鲁政委那里玩了一会。 人的变化也很快的呢。上次休息去九队就有此感。今天在电影场上碰到C ,谈起一些事来,犹觉如是。 出门时就料到会摔跤,果然。 六月二十七日 阴、雨 重复昨天的事。几天没去学校了,我的英语学习不又是虚话了?去学校,X 不在,借了唱片去糖厂,可惜没电池,四用机声音太小,没办法听。在文娱室打了一会乒乓球,这一晚也就过了。 六月二十八日 阴 天仍然阴沉着脸。收工后去科研队一趟。回来看常纺慰问团映电影《27届联大》、《伟大祖国欣欣向荣》、《杂技》,都是新闻简报,站到腿疼。 六月二十九日 雨 上午出工不久就下起雨来。和丽辉回来自己做菜吃。青辣椒,在此地可是稀罕物。忙乎了一阵,手虽然被切了一刀,可是饱餐了一顿。 午后无事,看着百合花写生,不佳。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由于X 不在家,糖厂的四用机又不行,英语学习也停了好些天,不能不想个法子了。和丽辉去趟商店,然后去分场。要沈给我借了部四用机,才算听了一会儿英语。 晚上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 六月三十日 雨 天气老不好转,房子又漏得一塌糊涂了,好不令人烦也。上午挑了几担沙,然后就是坐聊。 中午看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孙犁的《村愁》加上糊糊涂涂地睡。 大雨如注,工是不会出的了。听说开会。我对开会始终反感,不去,和小秋打乒乓球,人来叫也懒得理睬。直到四点多玩够了才去会场。人们怒目相向,我无所谓,我见过的多了,这几个村夫吓我不倒。管他说啥,全当耳旁风,太白的无羁又在我身上活动了。功名利禄也不过是浮云一片,这点小吹风算得什么呢? 胸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揽明月 我又何尝没有逸兴与壮思呢?可是上天无路,揽月无方,奈何?越想越觉得气馁,偏偏漫山遍野又是迷雾漫漫,没有一步路可走,没有一处景可观。 丽辉从外面进来说山景可观,我急急地出外,一看果然恢宏。云雾收拢了,聚集在对面山顶。把山团团地围住。有的山露出个暗青色的头,象烟波浩淼的大海中的礁石,又如蓬莱仙境中的仙岛。“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对着这美丽的大自然,我不得不随着东坡发出一声感叹。 看样子天是要晴了,晴是令人舒畅的。 我的沉闷情绪被美景驱走,记了日记便和景凡聊了起来。整晚我们都是谈文学,诗歌、小说;谈茅盾、巴金,莱蒙托夫、普希金;谈《大学春秋》《上尉的女儿》,无所不及。我发现能找个指引聊天,也是一种快乐。 这次谈话延续得太长,直到十一点多,我才渐生倦意。 《回家散记》 (一) 车在平坦的大道上疾驶着。我凭着车窗,眺望着湖区的初夏景色。大概久居平原便觉得山色宜人,而久居深山,却觉得平畴可爱。这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裹着一幢幢民居,时隐时现。才插的秧田,绿油油的。田埂上也爬满了绿生生的青草,整个大地都是翠绿的一片,虽没有春天的繁花争艳,万紫千红,喧喧嚷嚷,却给人以一种静穆、庄严、幽柔的感觉。 我幼年之时,便深深地爱上美丽的大自然。我爱乡村中清新的早晨,也爱每一个寂寥的黄昏。所以我会常随大人们去乡下玩耍。现在我常居于深山,见到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冷峻。而这英雄般挺立的白杨、地毯似鲜绿的农田,芳香的沃土气息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熟悉,多么的亲近啊,这是我日里梦里都想着的故乡啊! (二) “伯伯”,幼年时比“妈妈”还叫得多的称呼。今天叫起来依然是那样亲切。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伯伯带着我们。她很漂亮,也很勤谨。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温柔。她象对亲生女儿一样地对待我们,无论我们的父母在不在。以致长到八九岁的我,在脑子里对妈妈还没有认识。 夏天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们躺在竹床上,她便给我们打扇,边给我们讲故事。这时候我就特别兴奋,总是磨着她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她没文化,肚子里故事却很多。什么“牛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呀,“七仙女下凡”“田螺姑娘”啊,以及古常德的很多传说与掌故,都源源不断地灌进了我的脑海中。她的口才也极好,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令人沉醉着迷。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伯伯不但故事讲得好,她还能背许多旧时的儿歌。我想她要是有机会读书,语文成绩一定很棒。受伯伯的故事与儿歌的启发,我对书本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应该就是我的蒙师吧,我对文学的爱好应该是不知不觉地始于那些夏夜。 今天坐在我面前的依然是那时的伯伯。离别十有一年,她的相貌一点都没变。艰苦的生活、繁重的劳动以及沉重地精神打击都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时间也不能腐蚀她的面容。可是外貌的安慰不能取消我心灵深处对她的痛惜。现在我深深地自疚于幼年无知时的我所加给她的种种重负与劳累。我从心底里爱她并深深地祝福她。 (三) 桃源,我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离别它有五年了。当我下船,重又走上这窄窄的街道时,思旧的情绪取代了临来的兴奋,惆怅远远胜过了欢乐。我马上有些懊悔,不该来这里,已经经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何必重寻,徒惹悲伤? 既来之,则安之。懊悔也没有用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前行。随着树民走着,眼看着冷落萧条的街市,向树民打听着旧日朋友的所在,W已回北方老家,A的兄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新丧,虽然她呆在家中,却不便去叨扰。原来大院的人们也各个云散,我深怪自己此来真是自寻烦恼。 要去看T ,需走十里路才行。那地方以前时常去的,为了看看别人的生活,走走路也无妨。树民放弃了练球,也陪我走一遭。和树民边走边谈,她向我倾诉着这些年的人生遭际,我细心的听着。对于她,我向来很信任,她有毅力,能理智地处理自己的事务。她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虽然第一次遇到感情方面的困扰,却能象快刀斩乱麻似地果决。虽然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这个方面的问题,可是自忖事到临头,多半没有她的气魄。 到了,这个地方。依然是老样子,未尝稍有改变。不同的是路边秧田中的老农换上了年轻稚气的学生,他们中很多人曾经是我的同学。大家都很热情地上来攀谈,而我忽然觉得有些隔膜了。大概是我的衣饰过于整齐,站在他们中间令我很不自在的缘故吧。 为了让T 出乎意料地高兴一下,我们又去她教书的地方。想不到她也走上了这条路,不得不承认,这是现时逃避繁重的体力劳动的良方。她正在上课,我偷偷地窜到窗口,想见识一下她的教学水平,大概是我不灵活,刚一贴近窗口就被她发现了。她马上现出了惊喜地神色,快步地走出了教室。她也基本上是老样子,只是高了些、胖了些。但她的言谈举止却大有改变,站在我面前的,已不再是天真的顽童,而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她很激动,为着这次出奇不意地重逢。我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极力地想表达我的高兴,可是搜枯了肚肠也没说出几句好听的话来。哎,只能怨自己嘴太笨了。 本来,很想和同学们叙叙别情,可一进T的房间,我就发现了几本书,我的注意力马上被书吸引了,同学们也因为要做好吃的招待我们,竟把我和树民冷落在房间里了。 人事变迁真是不可预知,X 女士以前我从心里大不以为然,今天却是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她穿着破旧的衣衫,光着脚,一副地道的农民打扮。人也老成很多,以前故作的小姐态一扫无余。我听说她还入了党,当了个什么官了,真不可理喻。 下午我们同去树民家,漳江小学。那是我就读过六年的地方。 然后树民带我去中医院,很奇怪她的举动,又没生病,往医院里跑。树民在一间病室前停下来敲门,出来一个外地姑娘,非常热情地把我们迎了进去。这个姑娘热情爽朗的不同,初次见面就像老朋友似地,我诧异树民怎么与她相识,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大约也就是二十一、二岁吧,短短的辫子,前额有几缕天生的卷发,很洋气。眼很大,可一看就知道她深度近视。衣服是墨绿色隐格子的的确良,劳动布裤子,虽然朴素,可一看就是江浙人,而绝不是来自北京。树民悄悄告诉我,她是南京大学政治系得学生,我向来钦慕大学生,就和她攀谈起来,并向她打听风云人物钟志民的事情。谈着谈着我突然自卑起来,她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可比我们强得太多,于是我和树民告辞,匆忙之中竟然忘了问她的姓名。 告别桃源,已是二十三日下午,同学们热情地邀我重来,我想,也许吧。 (四) 常德一中,我的母校,使我绝望的地方。我爱她,同时也恨她。怕见她却又想见她。在以前常近常出的大门口,我徘徊起来,进去还是走开?始终不能决定。几次我鼓足勇气前进,可一见到熟悉的校舍和取代我的少年,我又缩了回来。我怀着一颗郁闷的心从这校门里走出去,却又更加颓丧地走回来(而且我已经永远被这校门拒之门外了)我实在没有那份勇气。但是,思旧的情绪又强烈地冲击着我,令我和卑怯心理作斗争,不舍离去。徘徊,徘徊,正如我在人生的十字街头徘徊一样。(补记于197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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