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一日 晴
晴了虽然有好几天了,可厚雪仍未化尽,坚冰尚未解冻,真个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联想到我的性格和生活作风,乃是十九年积来的旧习,要想改正,也非一日两日之功啊。每时每刻我思想上都要烧把火,那些坏毛病一冒头,就把它烧掉,免得它蔓延滋长。
和丽辉赶到工区吃早餐。上午听文件。下午我的任务就是抄文件,抄得我手生痛,才算抄完三个。四点半钟,听分场广播,主要是传达江青同志的指示和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人民公社的知识青年的一封信。晚上工作队的同志又开了一会,很晚才散。
二月十二日 晴
看来又是晴天。和丽辉在工区吃完早餐,就一起往五七干校参加社员大会。很多人说我是书呆子,妈妈说我呆,不灵活,归结起来就是我不会待人接物,做事不主动吧。这一点我今后要特别注意。这是我的一大弱点。它将使我脱离群众,为群众所不耻。对工作要主动,主动则进步大,收益大;反之则会处于被动,也就会落后。
有些人对人真好,象我这样的人,对人冷冰冰,但他们对我也不乏热情。这不能不使我有所触动。今后在为人方面还真得好好下功夫。听完报告已是四点多。同路人并不多,因为人们大多回了分场。我独自地沿著公路走著,观著群山,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爸爸妈妈。上东山峰来不觉已有五六天了,但还是没有给爸妈写信,明天必须给妈妈写封信了。至于爸爸,等一个月后我再给他写一份思想汇报去吧。
现在,我又觉得孤独了,我明白,这是因为我于他们思想感情是格格不入的。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他们看来是很浓厚的吧。觉得孤独就是没有和群众打成一片。但是眼下我无法排解这种感觉。晚上看了看报纸,做了点杂事就睡了。
二月十三日 晴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觉得头疼,于是把灯点燃,看了会儿报纸,风吹得灯乱跳,看不安,只好吹灭它,又在床上躺著。我从来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在家我靠著妈妈,在外我靠著朋友,但是现在我必得靠自己了,不靠自己靠谁呢?早起便洗了一件衣,一双袜子。吃过早餐后,老朱还没来,社员们今天搞粮食兑显,我好象无事可做一样,到学校去了一趟,又在公路上散了一会儿步,回到住户家。给妈妈写了一封信。老朱来了,我们正坐著说话,住户家的孩子送来一封信。这封信大出我的意料,谁还会给我写信呢?一看那熟悉的字体,我立即知道了是树民的来信。呵,可敬的朋友,你这样笃诚地忠实于我们所共同走过的一段路,你把它看得那样珍贵,和你相比,我是个多么不义的人啊。信虽写得简单,但我为树民高兴,她的才能总算没有被彻底埋没。“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必须要火速去一信,一分钟也不要耽误。
下午去了趟商店,打煤油。回来只有短短的六天,我已花掉了十元钱。真不知道是怎么花的,我对花钱一向糊涂。从商店回来,准备给树民写信,可又不知从何起头,于是弃了笔。信手翻著《杜甫诗选》,不知怎么回事,读著这诗,逾加使我觉得寂寞,幽独,清冷。我丢掉了《杜甫诗选》,又检起旧报纸来看。晚饭后写日记。去保管室开会,一点头绪也没开出来。晚饭后写日记。
二月十四日 晴
去年的今天早晨,是妈妈和丽辉送我上车回东山峰,而今年的今天,我却是独自呆在这陌生的地方。人事的变迁真如天气一样难料啊。因要去干校开会,起来得颇早,会的内容是听老红军讲革命传统,和听老一辈的讲阶级仇恨。
今天对我来说真是上了一堂极深动的阶级教育课。杨大妈(蔡家岗公社园林队指导员)的话,句句都是血,字字都是泪,声声都是仇。万恶的旧社会,在广大劳动人民头上插著三把尖刀,压著三座大山,使劳动人民喘不过气来。一年四季做牛做马,还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这都是因为我们劳动人民没有权。杨大妈的话,激发了我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使我对新社会更加热爱。杨大妈还讲了如何教育后一代的问题。我检讨自己的过去,认为有滑过去的危险。对党的工作不负责任,患得患失,不是以个人利益服从革命利益。而对剥削阶级思想不予抵制。如:我自己的生活小事常常是要别人做,这是少爷小姐似的寄生虫行为。而我却认为这是生活小节问题,无关大事。爱好地却是小资产阶级那一
套,如果再不引起高度的注意,结果是很难想象的。无怪乎,爸爸曾在一信中给我指出:“要警惕自己,要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
听了杨妈妈的话,使我更加痛恨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叛徒,卖国贼林彪,他妄想用孔孟之道来代替我们党的基本路线,用资产阶级来取代无产阶级,一句话,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使中国人民复沉入苦海。在这次运动中,我一定以全部的精力投入,充分发动群众批臭批透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用实际行动感谢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共产党。
杨大妈讲过之后,就是张老给我们讲革命传统。开完会已是下午两点多。和学娅丽辉在干校吃了饭,就分手各自“回家”了。我从公路上慢慢底走回去,路经工区停留一会儿看报纸。再回住户家。晚上又开会。
二月十五日 阴
今天是阴天。早起觉得天气很是寒冷。 昨天有人反映情况,说是队里少了三、四千斤粮食。一早我就到仓库去,把仓库的四周都仔细地看了一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形迹,看来偷盗时不可能的。但这几千斤粮食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是账目有问题呢?我从几个人的谈话和行动中觉察到这个队有两派,在粮食问题上各持说法,问题很复杂。我不能偏听任何一派,要依靠群众,做深入细致的调查工作,决不能马虎。要警惕有人利用我的年少无知,老朱德糊里糊涂而从中取事。对什么事我都要打个疑问号,一切从党的利益出发,不能有丝毫的个人感情用事。
今天和社员们一道上山砍茬。上山的确是件很累人的事。而农活我一点也不懂,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极大地考验,我应经受住这种考验。下了几滴雨,我肚子也饿得不行了,晚餐是纯粹的苞谷饭,因饿了三、四个钟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开始还觉得香,后来就怎么也不能下咽了,吃饭以后可能会成为我的第一大问题。
黄昏收工时饭还没熟,我觉得很累,就躺在床上看报,不知不觉便睡著了。在这短短的小睡中,我梦见了妈妈。她正忙著给我做吃的,等我醒来,什么也没有,依然是这破纸糊的墙壁和孤寂的桌子。没见妈妈慈祥的面容,耳边依然是小溪的呜咽声,却没有妈妈的温柔的话语声。肚子呢,依然是空空如也,甚至连胃液跟著痛起来了。这一切,真使我想哭,但是我没有。 我还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对于艰苦的生活,我好像还能挺得过去。可对于这种孤寂冷落的日子,我实在觉得难过。对著昏黄的油灯,我想起了我的爸爸、妈妈、姐妹,远方的朋友,及近处的相识来。他们在干什么呢?总不至于像我这样郁闷吧。
溪声
----眷念妈妈的情绪
枕著溪声,我睡著了。
梦中回到妈妈的怀抱。
---“孩子,想吃点什么?
煮鸡蛋,还是煎水饺,
妈妈这就做,等等就好。”
我等著妈妈的美食,
梦却弃我而去,悄悄。
醒来,一切依然
黄昏的山风不时地呼啸,
掠过枕边的溪流
卷起屋顶的茅草。
耸耸鼻 主人家的黄粱也熟了。
割草,把我的手划拉了很多小伤口,也不知扎进了多少刺,这种农活我是第一次干。今后,不知有多少更艰苦的劳动等待著我呢!
晚上开会。我深感自己缺乏做实际工作的能力。几天来的会都开得很糟,至今晚还稍有进步。
对任何事都必须认真地想一想,听意见要全面。不能听一面之词后就武断地下结论。事实调查清楚之前,决不能轻易表态。在粮食问题上,我认为老朱偏差了,听了一面之词,以主观想象来代替客观事实,以己心度人腹。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两面的意见我都听,不作任何的猜想,在深入调查后,让事实来说话。
———记于深夜
二月十六日 雨
夜来风雨大作,屋子也漏了起来。雨声滴滴答答,象钟声一样敲醒了我。见那两片亮瓦,知天色尚早。我料想今天不会出工,就起床去分厂。到泥儿垭丽辉那里吃了早饭,我们就一起上山。本应今天下山,可左思右想,还是留下。中饭后,一起到小华那里,她们要开会,不便久留,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然后又去学校,离别这个地方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它好像一无变化。人们也在开会,我们所要办的事情一件也没办好。到商店买了些东西,我们又回到分场。和同学们在一起非常地快乐。过去在队里不觉得,现在从冷落中走出来,才体会到是多么地难能可贵了。
习叔叔出自对我们的关心,给我们指出以往的缺点,我是从内心感激他的。当面给我指出缺点的人,我认为就是关心我的人。----不管意见正确与否。但是对于背后的流言蜚语,我不能能忍受,也不接受。这一晚我很不快乐,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虽然那都是些意料中的事。———补记于十七日
二月十七日 晴
彻夜未眠。我苦苦地思索著昨晚人们的话。
我之迫切要求参加工作队,并没有想过名利。我的主要目的是想按照爸爸的要求去改造自己、锻炼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后代。次要目的是想摆脱教书生活(因为我在那里的确是消磨时光)作点实际工作,提高自己实际工作能力。但是人们不理解我的心情,不作任何调查研究,不负任何责任的诽谤我。我觉得非常气愤。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好主观臆测,无非是嫉妒心使然吧。
我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自心省之,我从来未拿这些来当过红色标榜,我从来相信地势自己的力量。但是人们总是戴著一幅有色眼镜来看我。我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红色功劳簿里寄生虫的行为了。
什么事情都得一份为二来看。以我为例,出身好不但不能成为有利条件,反而成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包袱,它压得我简直无法喘息。
反正是睡不著了,起床给妈妈和姐姐各写了一信。早饭时,刘书记叫我俩饭后不要走了,并要将学娅叫来。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一回什么事了。只是不知道拿我们怎么个处置法。心情不佳,苦于没事做,在等待的时候,胡乱地给树民写了一信,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吃完中饭,张书记说是找我们谈,到他那儿去,他却没有时间。我心中苦闷,怎么也不愿意呆在分场了,便和丽辉下山。在邮电所寄了几封信,和丽辉分了手。我愈发觉得心中郁闷,为了散散心,一点小路也未走,沿著公路慢慢地走著。想不到这次兴冲冲地去分场,却落得个败兴而归。我刚燃起的工作热情和对前途的信心,被这瓢冷水一浇,又成了死灰。我最担心地是,爸爸、妈妈要是知道了,该怎么办呢?他们已经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操够了心。本来是一腔热情,抛弃了轻松的教书生活,争取锻炼一下自己,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一生还从来没有这样郁闷,想不开过,我的情绪无法开朗起来。
我干脆啥都不想了,为了远离那些烦人的事情,我边走边背著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多好的句子啊,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黄鲁直也说过:“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我眼前不也有满川风月?交给它们去愁吧!达观,乐天,不为小事发愁,多做有益于人民的事,有什么不好呢?
到了工区,我抑郁地向易书记说明了原因。并套他的口气。他好像并不知情。但是我还是从他那里得知一些情况。有人说,我到学校本是坚决不去的,做了很大一番工作我才去了。这件事我并不认为有错,教书虽是我不愿干的事,可父母要我服从组织分配,他们说“只有革命工作挑选人,没有人可以挑选革命工作”。我也曾考虑过,我的一生都交给了祖国,不能不服从。调我去时,心中虽不乐意,可行动上还是积极地。我也猜不透又是哪些人在做文章,更是想不通他们的用心、旨在。我无法,无语,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易书记还说我有骄气。以为自己读了一点书,在队里看不起同学,在学校看不起同行的老师,在有些地方看不起同志。连打电话的语气也太骄傲。我觉得委屈极了,鼻子一酸,泪也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我不得不抑制自己地马上告辞出来,我真想大哭一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爱看书也成了罪状。我恨自己是多年来,用书本将自己与人隔离,现在却成了现实生活中的盲人,到处碰壁。我最贫乏的知识就是做人的知识,这门实学问用价值最大,我一向将这类东西拒之门外,落得这种下场实属活该。
回到住户家,把《杜甫诗选》,《黄庭坚诗选》翻翻,在这种心情下,我觉得索然无味。我现在需要地是太白的诗,只有他才能解放我在苦闷中的思想, 使我旷达起来。
晚上老易来了。强打起精神,把队里的情况谈了谈。这队里的复杂也真使我头痛。今天晚上会也召集不拢,明天就得要情况,只好明天清早开个会了。弃笔,睡觉,以补昨日之劳。------记于十点左右
二月十八日 霪雨
躺在床上虽没睡著,起来得却很迟。四周是很静的,这种静现在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与其在热闹之中听别人的闲言碎语,倒不如心静自然地幽处独居。起来之后就急急急地通知社员开会。难测的天气从昨日的大晴转到了今天的大阴。联想到人心,也许也如天气一样难测吧。但我还是爱看被浓雾裹挟著的群山,它们把我带至了另一个境界,虽然我的心也如山一样被浓雾锁著。
今日饭吃的更少,大概是心理支配的原因吧。时间已到十点,开会的人尚未到齐,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外面下起了如注的大雨,我不禁想起了放翁的诗句:“急雪打窗心共碎,危楼望远涕俱流。”我又想起了那些倒霉的事情来,于是借故去买伞,走到外面去散散心。
水流无意云多情, 挽得佳人华髮生。
底事风霜来不息, 春山二月变愁城。
回来之后会还未散,心情不佳,不想参与,上得楼来,见丽辉已到。于是两人聊起来,越聊越不舒畅,越聊越烦闷。饭后与丽辉去工区开会。人们喝酒,我也喝了一点。幼年的时候,喝酒是为了取乐,现在喝酒则真是为了浇愁了。开会之际,与丽辉,学娅又说起那些事。我只渴望来杯烈酒,用它来麻痹我的思想,远离这些烦恼。见到日记本中“东风送暖化春冰 ”之句,觉得滑稽可笑,迎接我的不是和煦的春风,而是凛冽的寒风,现在我该诵的诗句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记于十一点
二月十九日 雨
苦思漫漫向黎明,晓镜难堪愁鬓生。
莫道霜寒不入室,枕边风雨自来争。
和丽辉在工区吃过早饭,就同去分场。今天我的心,还是不能开朗。雨时下时停,好不容易到了分场,我也累倒了,不得不休息很久。中午和丽辉同去张叔叔家,张叔叔象原来一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把思想问题都告诉了他。他安慰我们说,不要紧。后来,他征求我们的意见,看我们愿意怎么办,我认为争取主动为上策,倘若以后被人拉下马,更为难堪。张叔叔最后给我们提了两点要求:一是要切实团结好同志;二是力戒“骄”“娇”二气。---这是我的致命弱点,我不能不接受这些要求。
从张叔叔家出来,我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我不能为这一事压得喘不过气来,更不能为此事感到自卑,出身不好,我不能负责;出身好,我同样没罪。虽然我心里有创伤,可行动上我绝不能表现出来。
回到学校,这个曾令我消磨过一年时光的地方,旧地重游,更加伤感。一年的教书生活使我意志消沉,本想换个艰苦的环境磨炼一下,却变成了搞特权,走后门。现在的情况又逼我往颓废路上走了。我的思想时时刻刻被各种矛盾交缠著,快乐,放达,悲观,哀愁同时并存,我只想摆脱它,一如要摆脱这种生活一样的不容易。-----记于七点半
二月二十日 晴
早起便去张叔叔家,他要我们吃完中饭就下去,我们也无他法,只好如此了。我思想上斗争还是很激烈,总觉得比别人矮了半截,一股说不出的自卑冲击著我,也许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也有这种自卑心理吧。在张叔叔家吃了中饭就和丽辉下山搬行李。我想著自己满怀信心而去,却垂头丧气而归,心里真不是滋味。对于以后,我已失去了信心。我无力走这一段路程了,我筋疲力尽地找块岩石坐下。我是软弱的,我丧失了争取一切的勇气。
刚到“家”,老黄就来了。他安慰了我很久。不知怎么,我对工作队的同志们很是留恋。他们热情地帮助我们,培养我们,不能和他们工作到底,的确是件憾事。在今后,这样的环境是不可能有的了。晚饭后,正准备整理东西,易书记来了,把我邀到工区谈了很久,给我指出我所存在的缺点,我也的确为这个“骄”字伤脑筋,到底“骄”在哪里,我终竟还是找不到。从心灵深处检查,我并没有瞧不起人。参加了一会生产队的会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