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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 《岁月蹉跎之一》汔湖打柴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119&id=22829)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4:54:57

--  [原创] 《岁月蹉跎之一》汔湖打柴

汔湖打柴

  公元1968年12月,毛主席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我们几个同学像兔子一样蹿出了城市,一头扎进了洞庭湖滨的农村生产队。

  从1962年到1979年的17年中,上山下乡的城市知识青年共有1776万,其中声名狼藉的是我这等初中一族。七八岁时放眼全球,牵挂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为人类的彻底解放而时刻准备着,持AK-47横扫纽约街头,驾B-29往日本乱丢原子弹,到非洲丛林里发动武装起义,去越南南方的阵地上大喊“向我开炮”。十四五岁后为国家大事把心操碎,生怕和平演变,江山变色,中国人民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好不容易等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积压体内憋出青春痘的激情井喷般地冲将出来,波澜壮阔地撒了一把野,把学校掀了个底朝天,把城市闹得高位截瘫。红卫兵万岁,红卫兵死了。一场愚人节狂欢过后,一群戴上知识青年高帽子的青少年,被城市当成弃儿撵了出去。

  对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毛主席谆谆教诲说:各地的同志们要欢迎他们去。我们所在的生产队大兴土木,用杉木条搭屋檩房架,把芦苇秆—这里称之为“芦材”的裹上稻草匝起做墙,将牛屎掺泥巴糊墙做成壁,最后稻草盖顶,一个知青屋就建成了。

  住进了人,自然少不得煮饭熬菜,队长谭宣爹亲自扎脚勒手打起一个泥巴灶,再在灶上安上一口好大的锅,有好大呢,用宣爹的话讲,煮出潲来涨得死五头壮猪。

  我讲人如何跟猪比得,哪里要得了这么大的锅。宣爹打着哈哈说:你们要是把堂客崽女接过来,只怕咯样大的锅还嫌细呢。我说:宣爹你老莫打乱讲,我们都是属兔的,今年十七岁,正宗的红花伢子,哪来的堂客崽女!宣爹咿呀连声叹息道,还是城里伢子食喂得足些,长出来一个个牛高马大的。

  我问宣爹要烧火的煤,宣爹说湖区哪里有煤,烧饭熬菜全是稻草,要用就去队屋里背。

  我们把草是背回来了,但不晓得如何烧起灶里的火,煮熟锅里的米。伤脑筋的望着一堆堆稻草烧成了一撮撮灰,就是耳朵听不到锅里的水响,按在锅边上的手不觉得烫,肚子里却饥肠辘辘响起来吓人。

  乡里人生男称“妹子”,生女叫“伢子”。这里头有讲究,称妹子是生得贱,没有三病两灾的意思;称伢子是想要伢子的意思。宣爹膝下惟有一女叫“春伢子”,红皮鸡蛋脸盘大眼睛,嫩毛丝瓜身坯有凸有凹。年方十六,情窦初开,爱到知青屋里来窜门。她第一眼看见那口大锅就放肆摇脑壳,摇得辨子横起甩,“咯样大的潲锅要好多草才烧的热!”甩得辫子勒颈根,“打灶安锅的人咯缺德,会生崽不出的。”话刚出口又赶快把舌子一吞。

  自从我们去队屋里背稻草,社员们就个个鼓起牛眼睛望着,眼见得队屋里的草垛就像雪堆子向太阳,一个个飞快地消蚀掉。哪个心里冒得脾气,嘴巴上冒得空话:“队屋的草都让青年知识背去烧了,还拿什么盖队屋的顶、喂集体的牛呢?”春伢子学话给我听,又说“还有一句话不学把你听。”我要她讲,她扭捏着说“丑死哒,不讲。”我再一逼她就说:“他们讲我爹咯样偏心,怕么是想往知青屋里嫁女啵。”我们一伙笑起,春伢子捂着红皮鸡蛋脸跑了。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0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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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区冬闲。我等哥几个正是“无事生非”的年龄。那天晚上吃饱了撑着难受就打牌,玩法叫做“点鼻子”,规则是一人手中四张牌,相互抽取,待手中牌为同花时就点鼻子,先点为赢,后点为输。处罚是赢家怎么说,输家就怎么做。

  我上得桌来总是赢,气指颐使地命令这个棉袄脱光全身起鸡皮,那个大碗凉水喝得肚脐眼冒白气。庆宝他们的牙齿磕碰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惨不忍睹。我说哥们咱别玩了,天可怜见寒冬腊月里,会出人命的。庆宝那一伙苦大仇深的哥们哪肯罢休,咬牙切齿地硬要翻身闹革命。结果就轮到我输了,当时心道一个惨字,默记明年的今日此时便是周年忌日。

  庆宝等且舞且歌:“天也笑,地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线指方向,形势无限好。”

  我说“哥们莫来过门,痛快一点。”

  庆宝好心情幽我一默:“你猜钝刀子割颈根,那人是割死的,还是痛死的?”我说“快刀钝刀由你来,怕死不当共产党。”

  庆宝心情好清唱一句“集体智慧能胜天”,然后把脸一抹就宣布,如何收拾我的问题举足轻重,还要开牌友会讨论决定,命我屋外侯旨。

  我说不去。建生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叫一声“同志”,语重心长地说牌桌子上有政治,纪律保证是愿赌服输。“你看审查干部,不都是背靠背,一群人在屋子里商量着决定屋外一个人的命运么?”

  我于是站在屋外凛冽寒风中等候,一会儿被招进去听宣。庆宝等如此如何一一交待,我即风中趔趄潜行至队屋里,捡起一洋铁皮子话筒,把嘴对上去往四方喊:“队屋里起火了!”声音凄厉,反复四次,这是规定动作。

  喊完后往回跑,庆宝他们在屋里笑得一脸稀烂满地打滚,我看得火起正要发作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立马吹灯噤声不动。

  还是晚了。宣爹和一群社员擂门进得屋来,眼睛里火星放肆飚,拳头紧紧地攥得出水,泼口大骂我们咯一群化生子是“白天唯愿牛打架,晚上唯愿火烧天”。也有冲着宣爹发火的:宣老倌,你莫只记得做岳老子不记得做好事,赶快派些事把咯几个搅屎(事)棍打发出去,莫要他们巴在屋里害人。

  第二天宣爹来了,一见面我们就大呼小叫“岳老子”。宣爹爱客气讲礼数,先攀老乡,说自己老屋里也是长沙南门口的;然后问屋里的老人堂客崽女都好啵,再问栏里的猪、窝里的鸡、埘里的鸭还好啵,又问屋前的树、田里的禾、土里的菜还好啵。人畜田土谷禾菜蔬一一问安过得细。

  客气过后讲情况,湖区不种树不产煤,稻草金贵,盖屋铺床喂牛搓绳都少不得它;湖区风大,田里多是抗倒伏的矮杆稻种,稻草自然出得少,分配到农家的草不够烧饭熬菜,还要想其他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80公里外的汔湖有个国营芦苇场,每年的冬季收割芦苇。上好的叫芦材,大部分送往造纸厂造纸用,少部分做建材盖屋用;遗弃的碎杆苇叶叫芦柴,就让农民打去做烧柴。芦柴好烧火势旺,胜过稻草千百倍。

  最后宣布:“队屋里的草再不准你们去背了,不想呷生米就到汔湖打芦柴去。”图穷匕首,直逼命穴,活着的问题一下子就变得十分具体急迫。

  但我们仍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听到有“扯帆驾船过洞庭”的情节,立马心气躁动血脉贲张,这可是前所未有过的人生大体验;再与沙家浜里“新四军坚守芦苇荡”的故事挂上钩来,英雄崇拜少年豪气跃跃欲试。宣爹再补一句:“汔湖好耍的死,你们去啵”。不料春伢子突然冒出来插一杠子,“去不得去不得,去哒会变个鬼回来。”话音未落,宣爹猛地一记“暴栗”挖在她的脑门上,我仿佛听到了头盖骨的碎裂声。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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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过后动身了。我、庆宝、健生三个知青,加上一个富农分子尹老倌。船是一条“猪婆”船,宣爹讲这条船肚子大,芦柴装得多。

  洞庭湖围湖造垸,垸内人工港渠构成水运网。港子不宽,汛期水位高时,两船并行勉勉强强;冬季水浅时,空船过身不小心还搁浅。

  我们上得船来犹如小鱼放生。庆宝掌舵,我和健生撑篙,船像醉鬼似的摇摇晃晃两边瞎撞。尹老倌上得船来老大不情愿,就像我们借米还糠一样亏欠了他,只待船身陷在泥里拖不动的时候才出面主事,那厮扯起嘴巴喊“三—起”,我们就一同提脚起步,船头船尾来回冲过来冲过去,船左船右往复擂过去擂过来,等到把船身松动活络后,再用篙撑用纤拉。马克思断言,人类是通过劳动建立感情的。等到我们黑汗水流,肩胛酱紫色,下身泥巴糊撸湿漉漉的时候,尹老倌这才亲近起来,那厮找由头搭讪:“你们泥巴里踩水里捅,为何长裤鞋袜都不脱?”我说怕蚌壳钉螺什么的割伤皮肤戳破脚。那厮匪夷所思:“肉皮割烂戳破了还长得起噻,咯鞋袜衣裤烂哒哪有钱买哟。”

  我细细打量尹老倌,空筒子烂絮棉袄,扎兜大档裤,一身家织自染的黑土布。赤脚草鞋,老茧顺着脚跟往上爬,延伸到小腿变成硬硬的鱼鳞皮。唯有头上有看相,几尺长的白罗布手巾往光脑壳上箍,圆圆盘起活像土星光环。我们看样学样,也扯起白罗布手巾往脑壳上箍。尹老倌笑得鼻孔里鼓出泡泡来,只说不丑不丑,好歹算是马桶上打了几道箍。

  太阳偏过头顶,船行15公里,尹老倌摇头说走得太慢,又叹气说“咯怪不得你们,猪婆船放空走浅水都霸蛮,装满芦柴后何事走得动”。

  吃饭要紧。停船靠岸架起鼎锅烧起火,尹老倌拿出一个农药瓶子,里面是黑糊糊的棉籽油,他中指抿住瓶口,瓶子倒过来粘上点油沫,往锅底抹一圈,再塞进嘴里吮一下;接着双手捧起两把芋头丢进去,然后细心的量上一碗米盖在上面,倒水、盖盖、加火,一会就喊呷饭。我拿出一根香肠,掰成几段分到每个碗里。尹老倌望着诧异,“咯是猪身上哪一块地方生成的肉?”我笑答:“猪鞭”。一阵哈哈打过尹老倌端出一碗辣椒萝卜,说是春伢子搭来的。“春伢子是才爬架的丝瓜,花蒂子嫩毛还冒褪尽咧。”

  船走金盆河一路下水,水面宽且深,不用撑篙也无须背纤,冬日暖阳下我浑身躁热,一条白罗卜手巾盘在晒红的光脑壳上,一支光膀子伸出棉袄袖筒外,握篙象端枪,站在船头操步伐。“老乡们、老乡们,快快参加八路军……”。

  太阳西斜船到五公闸。今晚就歇在这里。晚饭多了几斤红薯酒。尹老倌的脑壳像腌菜坛子里浸过的大蒜头,掐三道印子就是眼睛嘴巴,鼓出一瓣就是鼻子。大蒜头此时浸在酒里了,且看那厮头颅颤动、拿腔拿调唱起“夜歌子”。

  “夜歌子”是乡民做丧事,夜半守灵难耐寂寞时唱的小调。尹老倌作女声腔领唱上句,我们就哽着喉咙破着嗓子和下句。打击乐伴奏,领唱时一人敲鼎锅,齐唱时众人敲锅盖、捶船板、碰茶杯一顿狂噪。

  夜幕已深,船上马灯晦暗晦明,寒气侵衣浸骨。万籁俱寂,唯有“夜歌子”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雾罩朦胧的河面上:

  人活在阳世上冒得搞咧

  当不得路边一根(哪)草。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草死来春又发生,

  人死一世影无(哪)踪。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织布冒衣穿、种田无米煮,

  你看咯命就苦不(哪)苦。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挑一冬的堤赚哒一尺花布,

  给满妹子置一条花短(哪)裤。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喝杯子酒、打盘子牌、抱个子堂客呷根把烟,

  一世快活如神(哪)仙。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草篾子滚、扁担杠子抬,

  早死早埋早投(哪)胎。

  ……。

  更深露尽雾凝成霜,尹老倌顾自行歌醉生梦死,我插空打岔,“尹老倌,你转世投胎想变什么人。”那厮凄凉伤感出言:“我在阳世上看到的有福之人就是你们。”他目光洞射寂寥苍穹,“若有来世,我要变青年知识。”

  天一擦亮尹老倌就喊赶路。打开眼睛一看,船身、船蓬直到被窝面子上,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撑篙冰冻凝固,一把握住又像烫着似的赶快松开,骨头冰得痛。掌心里还有几个大血泡,赶快带上一双白纱手套。吸口冷气鼻子冻得死红,又戴上口罩。尹老倌看到眼里又拿马桶打比方,比作是“红漆马桶白盖盖”。

  船过五公闸后又走港渠。过往的船只多了起来,港渠水浅航道窄,两条船对面难免挤挤碰碰,这里不兴“礼让三先”,只有争强斗狠拼输赢:先占住中间航道莫偏,就在两船即将对头相撞的一刹那,船头的撑篙手眼明手快抢占先机,一把戳中对方的船头,肩胛顶死两手把定全身猛然发力,一阵“喔嚯”声后,赢家蔑视着取笑着扬长而去,不幸的是我们总是输,每每望着捅到边上搁浅的船时,想死的感觉都有。

  固然技不如人,却是这股鸟气如何忍得,我和健生计谋着:两人齐站船头虎视眈眈,只待对方船只抵近之时,我的撑篙走上三路,直指对方撑篙手的前胸,逼他不敢出撑篙;健生的撑篙走下三路,对着他的船一顿乱戳起。这个主意把尹老倌的脑壳都摇脱,“要不得要不得,咯是玩命,出哒事你们青年知识冒什么,我咯个富农分子就会死得快。”他眯起大细眼思忖着支招:邓伢子负责打落对方伸向我船的撑篙,健生伢子负责撑开对方的船。往后的形势果然大有改观:多是船碰船,一顿叫骂后分道扬镳;如果有了赢的时候,我们就引吭高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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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洞庭湖了,浩浩淼淼,汪洋之中一条船,犹如苇叶飘浮。风大浪涌,拍打船舷激起浪花浇头盖脑,一下把人推倒在船板上,船偏像要侧翻,人就只向船外湖里滚。我们自打娘肚子里出来后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全都龟缩在舱里瑟瑟发抖。尹老倌死死把住舵,扯着喉咙喊我们起动,我们死活不动。

  前面露出一块湖州,靠船下锚。死里逃生使我变得如此敬畏,双手直望胸前划十字,心中默念各方神圣法号封尊——耶稣圣母玛利亚,穆罕默德大先知,释迦摩尼如来佛、大慈大悲观世音,齐天大圣孙悟空、龙王水怪蚌壳精,……。

  健生却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他像个虾公直起蹦来蹦去,最恶毒的诅咒天和地,无所畏惧地叫骂一切“把我们害的这样惨的人。”

  庆宝目光竣冷,齿缝间寒气渗出:“如至今有么子救世主,作天问只有鬼搭白,眼前要紧的是干点正经事,赶快把船舱里的积水舀出去。”

  尹老倌检查清点挂蓬扯索浆叶子,一切停当之后就放狠话:“还有十几里水路出洞庭湖,哪个偷懒耍干的,断子绝孙,死了冒人埋。”说完就喊起锚出航。

  往下开始顺利,尹老倌把舵,调教我们如何扯蓬如何划浆如何走“八面风”。得闲时尹老倌把我喊到一边,他手戳喉咙说是一句话哽起有两天哒,再不吐出来就会闭死,“邓伢子,你的命大牛皮也吹得大哩。”

  原来队上派他帮知青到汔湖打柴,他成份大不敢打反口,只求再派一个会驾船的劳力相帮。宣爹讲不碍事,“这帮青年知识都是驾船的里手,邓伢子亲口讲的,他们时常地在长沙的么子湖里驾船。”话到这里我不禁仰天长啸,像哭又像笑。不错,我是讲过在长沙的湖里驾过船,但那是什么湖——烈士公园人工湖;这是什么湖——八百里洞庭湖;那是什么船,这是什么船。真是鸡同鸭讲,谁搞得懂谁。

  船进入汔湖芦苇场,泊在红旗主港歇夜。半夜里我拿出一台红灯牌七管半导体收音机,音量尽量拨低,波段转到“短波Ⅱ”,越是啸叫干扰声大的位置,就越发耐心细细地转动旋钮。一种旋律清晰起来,那是苏联国歌“伟大的俄罗斯”。我压低声说有了,庆宝和健生马上扯过耳朵贴上。

“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亲爱的听众,下面请欣赏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一段音乐:‘四只小天鹅’。”轻快活泼的双簧管重奏与清丽跳跃的长笛独奏相映成趣,小提琴柔美光滑的音色和竖琴的颤音适配天成,甜美圆润、舒缓明快,流光溢彩、绚烂华丽。我热泪盈眶,那湖风的凛洌、激浪的暴戾,还有冷浸中的颤栗等,都在虚幻的幸福中缓缓消解。

  芦苇场是洞庭湖中的湿地,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原本是广袤的野生芦苇荡,原生态下各类物种繁衍生息的天堂,而今在人类的横征暴掠过后已成废墟。现在我们站在这片荒原上,远望天低云重枯黄肃杀,近看灰褐色的土地板结砖裂,破苇叶碎芦杆一片狼藉,细看密密麻麻的芦苇茬上一律残留着刀锋斜劈的伤痕,这是一场大屠戮过后的凄绝。风萧萧兮,残存的苇叶犹如纸钱漫天纷飞,祭奠末世亡灵;孓遗的芦苇颤抖摇曳,泣诉生死情殇。

  开始收芦柴了,我们耙着烂芦杆碎苇叶,拢成堆后麻索一捆,扁担一插,挑到泊船处归总。芦苇茬竹签般尖锐,芦杆苇叶刀片样锋利,戳穿鞋子划破衣裤,手上腿上乃至脸上伤痕累累,皮开肉绽。他妈的,这哪是打柴,分明就是受刑。

  尹老倌忧心忡忡:“你们一天收了这么点子芦柴,坟堆子都做不得几个,咯要好多天才装得满一条船。”我怒吼起来,“老子们不干了,明天回去。”

  尹老倌旁顾一下左右的神色,晓得劝是没有用了。连抽几袋烟后,把我喊到一旁咬耳朵,最后一句“邓伢子,做不做是你的路,只莫把我拖进去。”我半点犹豫都没有,转身就喊:“弟兄们,我们开船,回去。”

  月黑风高,我们撑船潜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见尹老倌悄声一句:“到了”。下锚停船。爬上堤坡,一座山样的柴垛突兀在跟前,全是上好的芦材。原来这里的柴垛连绵数里,都由船运公司的船队装运到造纸厂去,现在冬干水浅,船队再也不会进来了,在此独留下一座柴垛却是为何?

“你被遗忘了,你将在这里腐烂下去”——这是对守望孤独的解读,还是占卜命运的凶谶恶咒?阴冷的气息像蛇一样近旁游走,我受惊吓,遍体伤痕烧灼起来,“红卫兵战友们,我们要连夜装船,趁黑冲出芦苇场。”

  一顿慌乱的忙碌过了两更天,船上啪啪满满足有一人多高了。尹老倌连连叫打住,“够了够了,装多了拖不动。”他把现场捡拾干净,又在船上严严实实地盖上厚厚的散碎柴茅,一切停当之后就讲快走快走。

  东方露出鱼肚白,我们船行到芦苇场的出口处。这里有个土堰,土堰内外的水位落差有几米。现在是船头搁在土堰上,船身过不去。按照惯例,要等到天大亮之后,在这里卸下船上的芦柴接受检查,再将空船拖过土堰,然后装船走人。很显然,我们按惯例就死定了。

  尹老倌咬牙切齿对着我,“一锄头也是犯土煞,两锄头也是犯土煞,邓伢子,你要何事挖?”我咬牙切齿回应着,“要挖就一顿乱挖。”

  我们抄窝锹挖土堰,阻碍船身的泥巴一点点掏空。脚下渐渐有了水流下泄,船身借着下泄的推力,看着看着有了动静。事不宜迟,说走就走。我跳船头,庆宝、健生和尹老倌跳船尾,四把撑篙,一齐发力。船头开始望上翘起,待到船身磨过土堰,船头猛地往下一栽,“轰”的一声巨响,整条船跌落下水港道,犹如脱网之鱼只往前蹿。

  我站船头把正方向。眼看船头斜刺冲去,叫声不好就奋力插下撑篙。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把我提溜起来,往空中划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倏地一下甩到堤坡上。犹如钓上岸的一条鱼,我蹦哒几下便瘫倒翻白。

  好险。我要是被甩到了港子里,磕碰上那条几千斤的猪婆船,立马就会变成一条死黄鳝;搭帮堤坡有高度,若不然我重重摔下,只怕也是鲤鱼扳籽肠开肚破。此次汔湖行两番逢凶化吉。若无天助,何有如此之大幸,我心释然继而欣然。

  船冲出一箭之地后,庆宝、健生才发现不见了我。回头找到我时满怀狐疑,勘验现场、查询证供,甚至问到了我中学时的撑杆纪录,比福尔摩斯还福尔摩斯,最后认定我是在编故事。呜呼哀哉,但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快撤!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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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利大逃亡。我们选偏避走湖汊,淌水涉沼穿荆棘。一路没有背纤的路走,腰身以下全是泥和水,湿裤冻后变得僵硬,下身一应部件拼命往体内缩又好像在石上磨。尹老倌说湿裤包身再一冻,男人一世冒得味不讲,只怕还会断香火绝后哩。这活有点吓人,我们赶快脱长裤打赤脚。

  出湖汊入围垸,逃亡大胜利。围垸内行船走港渠,一色的堤坡路。不必短裤赤脚背纤了,冬天里穿上鞋子长裤的那份感觉真好。

  港渠水浅,船身负重,特别是这号“猪婆船”,我们背起了“虾公纤”。背纤时人弯腰头点地,纤绳勒进肩胛里,颈动脉暴突,纤绳吃劲绷得像一把尺,船行却如蜗牛挪步。

  晚上尹老倌找我打商量,说要回队上去赶点吃饭米,黑早赶过来。我说来回几十里,太累人。尹老倌讲咯几天尽呷芋头冒看过米,人冒劲何事背的动纤。临走时还挑上一担芦材,说是挑走一点船就会轻一点,我好感动,感慨系言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富农分子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天一亮就被尹老倌叫起,嗅到一股米饭香,眼睛还冒挣开就端起碗猛逮,吃了几碗冒计数。瞟过眼看还有满满一鼎锅黄芽白,又往肚子里塞几碗。

  太阳晒着,人仰天一个大字摊开。肚皮爆裂着,感觉如花开绽放般的美妙无比,这一路就没有正经吃过米饭,芋头都没管饱过,香肠和辣椒萝卜早就断顿了,何曾吃过什么菜。长叹息后顿悟:人活一世就是喂饱肚子,要有米饭要有菜,还要放油。

  我们起步背纤,“猪婆船”死猪一样赖住不动窝。几千斤的船一个晚上没有挪动,在泥巴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死。岸上背纤拖不动,船上撑篙也是空的,只有下水。

  我们全身脱个精光下水,不脱光不行,只剩一身干衣了,不脱光上得岸来穿什么?三个知青下到水里围着船打圈,肩膀用力,顶着船尾往前移,扛着船头往上起;双手使劲,推着抬着摇着扳着两边的船舷挪动。尹老倌在船上观察,他说声“试试看”,我们就上岸背纤;他脑壳摇几下,我们就下水扛船。这番景象越看越不是味了,我“喂”一声尹老倌,“你在旧社会就是咯样子欺压贫下中农的啵?”兀那厮捶胸顿足喊冤,样子比窦娥还冤,说是在解放前,论田里的犁耙、禾坪里的扁担箩筐、船上的舵把撑篙浆叶子,那一样比别个少拿过?“唉怪只怪得多了点田亩,请了几个帮工哩

  我现在体会到白罗布手巾的妙处了,它是男性农民必备的生活用品,譬如现在从水里上得岸来,用它可以擦干身子,围在腰上可以遮羞。

  太阳爬高了,眼下是一幅极平常的农村景象,港渠堤坡上有行人,也有像我们这样的背纤人,上身光棉袄、下身白罗布手巾缠腰,超短裙装。

  几个堂客们说笑着走来,乡里女人爱俏,出门时把所有的衣裳层层叠叠披挂上身,行走间大发兴致大敞前襟,袒露出里外花红叶绿多彩风情,好似金鱼儿张鳃摇鳍,婀娜多姿。尹老倌人来疯发作,高声戏谑道:“喂,快来看稀奇”。我下意识摁住手巾,夹腿吸气。

  一堂客不屑应答:“老子生都生得出来,有么子稀奇冒看过。”径直走近却叫一声“哎呀”,马上吸引众多目光向我射来,细细扫描白生生的大腿撩起起万种柔情,只道自己也是做过妹子的人,却何曾有过这等的细皮嫩肉;楚楚数落其上道道的紫红血印萌发出百般怜悯,又道这一群城里伢子前世作了么子孽,今世变成青年知识如此糟践。我背转身不搭理,眼眶有点湿,鼻子有点酸。

  折腾一气,船有些摇松活络了,尹老倌喊着再来一把,但我全身瘫倒不想动,嘴里嚼着一根草,两眼迷茫,怅望这船这水,那长堤蜿蜒,那田园阡陌。

  倏地眼睛一亮,有一团火跳跃过来。那是春伢子,红花袄子把身子捆得绷紧的,跑得辫子不粘背,气喘吁吁的胸脯起伏不停,手里拿着个洗衣棒槌

  突然一个激敏,我赶忙往水里一蹿,庆宝健生紧跟其后。尹老倌喊一声:“后生子发起骚牯子劲,作死的再来一把看看。”我们鬼喊着一顿蛮霸起;尹老倌再喊一声:“上来再拖一把试试看。”我们却都矜持着不动。尹老倌哈哈笑道后生子怕么子丑,春伢子红着脸躲到堤坡的那一边,我们爬上岸来赶快把短裤勒上,下死力背起了“虾公,春伢子勤快地挽起纤绳走在前面,我抬头前方已无天日,遮眼夺目的竟是一个生动的大苹果。

“猪婆船”终于挪动了。常人眼中一条船,船上一个老倌撑篙,一个妹子锤锤打打洗衣服;岸上三个小伙子背纤,好一幅洞庭湖区的船民举家生活图。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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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近晚边了,太阳象一个硕大无比的咸鸭蛋黄。尹老倌催着春伢子回去,口气有些着急,“春伢子,你怕丑啵,未必还想在咯里过夜。”春伢子斜眼瞟起说:“我爹要我来的,他会来接我。”尹老倌顿时神色大变。

  宣爹赶起来了,见面先置起客气话,问汔湖好耍啵,呷得好啵、睡得好啵等等。春伢子又是一句好话冒出来:“好个屁,人脱一层皮、鬼变一个形回来哒。”

  宣爹不与计较,跳上船就去扒碎柴茅。但见眼睛里绿光一闪,转身过来起高腔:“尹老倌,我早就听讲青年知识搞了一船好芦材,昨天晚上又明明白白看见你挑了一担回来,你为何还要捏白扯谎,只讲冒得咯回事。”

  尹老倌全身的毛都耸立起来了,“宣老倌,你晓得狗被踢一脚后叫么事呗,那是痛得叫哩,我自己打的柴,自己背一点回去犯哪家的法。”

  宣爹冷笑道:“你的屁不响只是嗤的臭,青年知识前一向烧了队上的草,咯一船芦材是还队上的。你是队上派的工,有的是工分把你,有么子芦材分得你有份。”

  尹老倌的脑壳往下耷拉,声气放低下来,“宣老倌你晓得我的屋,墙壁已经稀垮烂了,我只要一两捆回去补墙壁。”

  宣爹还是冷笑,“你是只要一两捆的人?昨天晚上你就挑一担回去哒,今天要不是我喊春伢子来守哒,咯一船都会被你偷回去哩。”

  芦材是搭屋盖房用的建材,在湖区比稻草还稀缺。细细思忖宣爹、春伢子和尹老倌的举动,我心有所悟。

  我也起了高腔:“谭队长,你把屁放响点,这船芦材到底归哪个,我要是冒搞明白,就一把火烧了它。”

  宣爹圆脸对我笑起像猫崽,“道理讲得清、王八敬得神,咯船芦材还队上一点,折抵你们原来烧的草;队上盖牛屋要芦材,用草跟你们兑换一点;余下都是你们的。”

  尹老倌扯着我的衣襟低声说:“邓伢子,你要帮我留一点。”

  庆宝是个管今天不问明天的主,“随你怎么分,反正老子们不得再背纤哒。”

  宣爹一幅脸笑得稀烂,“要得要得,我派劳力来背。”

  天亮队上派劳力来了,下午就把船拖回到了队上。一船芦材的分配,第一次是拖船的壮劳力,半要半抢搞走一成,第二次按宣爹的主张去了四成,第三次是尹老倌,虽然已经宣告剥夺了他的分配权,但是我们不能拂逆良心,让他背走了两成,剩下就是我们的。

  消息比风快。队上的贫下中农看我们来了,一拨一拨的。有对我们汔湖一行翘大拇指的,有对我们遍体鳞伤同情的;有的帮着我们码柴垛的等等不一而足。阶级情,海样深,一捆一捆的芦材在我们的感动中背走。

  妈的,过一把瘾再说。我们架起芦材烧“蓬蓬火”,烧起火焰几尺高,把身子紧贴上去烤红薯一样,撩起前襟熨烫肚皮胸皮,掀起后襟烙烤屁股脊背。火燎火躁惹出李逵性情,索性脱光光赤条条火中烧烤。

  这时候哥几个的模样惨不忍睹,浑身就似剥了鳞的鲫鱼,红的紫的肿块是冻疮,伤口结了痂的肿胀开裂,未结痂的流水流血;骨架经络无处不痛,感觉就像是剥鳞之后放在了砧板上,被砍刀背上下来去地敲打了一遍。

  烟熏气焖里我摆出坚强,口中念念有词:“严刑拷打算不了什么,共产党人的意志如钢铁。”

  火焰升腾中健生做出凛然,嘴里言辞凿凿:“我愿地下喷出烈火,将我连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我,要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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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用芦材烧饭,芦材火势猛烈,在灶膛里烧得起炸,飙出火星直冲眼睛,冲出火焰直燎眉毛头发,所有糊住的缝隙都被火气捅开,泥巴灶台烧得开坼,一锅饭飞快地烧糊了。

  春伢子救星一样赶来了,我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望着她把一人多高的芦材砍成一截截,掺着碎柴茅、稻草做成把子,匀匀净净地往灶眼里送,眨眼间锅中飘出米饭香。春伢子抬眼撞到六道直勾勾的目光,顿时满脸羞色,嗔言怪道:“你们是呷饭还是呷我”。庆宝说话像挠痒:“你要是嫁人莫要嫁给别个,就嫁到知青屋里来好啵。”春伢子一声呸!“你看到过有鸡往鸭窝里钻的冒”。

  宣爹也看我们来了,客气过后留下一句话,要我晚上到他屋里对米帐算工分。晚边子春伢子就喊我快去,到她屋里呷晚饭。

  湖区农民在大堤上建屋,一字长蛇排起,一个生产队有几里路长。等我到了宣爹的屋里时,碗筷已经摆上了桌。桌上四个菜碗:一碗糊糊,里面拌有点鱼虾崽;一碗萝卜叶子菜,一碗辣椒萝卜;还有一个碗,碗底有什么认不准,春伢子讲咯是煎鸡蛋。

  我和宣爹上桌,春伢子站在桌边,春伢子娘在灶屋里。我的碗里多是米饭,宣爹碗里多是芋头,春伢子碗里尽是芋头。

  我刚动筷子春伢子就喊“呷蛋”,赶一筷子到了我的碗里,我一嚼尽是粗盐粒,咸得发苦冒嚼出鸡蛋味。

  宣爹三扒两嚼鼓眼一吞,碗筷一放嘴巴一抹凳子一挪,喊声“邓伢子,你慢呷”,就表示用餐完毕。

  春伢子旁边望着像是催命,我筷子一停她就收碗,春伢子娘在灶屋里就着收去的碗,装上一点芋头在呷。

  春伢子提一个木提桶过来,宣爹伸脚进去泡着,装上一袋烟,满身舒坦,“邓伢子,你咯脸上横一路竖一道的血印子是哪个妹子抓的。”我讲是汔湖里的血糊鬼抓的。春伢子一把掀开我的棉袄,“你看看咯身上哪一块子有好肉,不信就找找看。”宣爹眼一瞪手一举,春伢子眼睛一闭脑壳一偏身子一缩。

  春伢子娘出来打圆场,“妹崽子还冒嫁人,莫讲丑话。”然后提起我的裤管看看,撩开我的衣襟摸摸,口里便不住的喊作孽,“咯一身都会烂下去的,赶快搞点土方子整治。”

  这话好恐怖,我忙问有么子土方子。春伢子娘讲烧一锅水,放进酒糟、老姜、艾叶子等一起熬热,再用鸡毛掸子蘸上水擦抹伤口。宣爹强调:鸡毛掸子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刮去痂疤挤净脓水要用白瓷碗碎片,敷抹创口要用焙干的白鸡婆屎。春伢子跟着讲:“我娘已经把酒糟水熬热哒,你试试看”,话音刚落就端一瓜瓢出来。

  瓜瓢尚未近身,一股恶臭便冲将过来,我头一发晕人就往后仰,心口作呕打挖,连忙摇手说:“不搞不搞,我到长沙治去。”宣爹说:“邓伢子要听讲,汔湖里水有毒有血吸虫,不赶快抓紧搞一下,到了长沙就晚了。”又讲“咯号地方病还是土方子管用,老班子都是咯样治好的。”

  春伢子把我带到灶屋里,我光着身子一条短裤,春伢子娘端起一个饭碗,欠欠子势舀上碗底子水,欠欠子势往我身上一点点倒,立刻感觉麻辣火烧像皮鞭抽,我鬼喊鬼叫,三脚猫一样乱蹦乱跳。

  春伢子正忙着在我身上鸡毛掸子上下纵横,见我这般关景就吊起眼珠对娘斜瞟起,且怪碗细了,又怨水不热,换上大瓜瓢舀水,放肆地添草把子烧大火。春伢子娘骂道:“你作死,有好多草把你烧得。”宣爹冲春伢子娘吼道:“你晓得么子,随她烧。”春伢子娘立马噤声。

  白瓷碗碎片和白鸡婆屎的法术死活不得搞。我穿上衣服好舒服,送上一箩筐的感谢后就告辞。宣爹讲:“邓伢子你慢留一步,听我打几句里手讲。”春伢子把一杯芝麻豆子茶放在我手里。

“宣爹你老就是爱客气,我在你老的面前,好比那长沙南门口的烂红薯,够得削(学)。”

“邓伢子,讲起来我们都是几个长沙南门口的,你看得起我才称里手,跟你讲,你们的灶烧不得芦材,会把灶烧垮去。”

“你老要细篾编凉席,篾细篾细告诉我。”

“你们青年知识的灶是我打的,我晓得,泥巴土砖经不得猛火烧,只烧得春伢子做的那种把子。”

“我把灶改成柴火灶如何?”

“改不得,农村烧得一世的是草火灶,不是柴火灶。”

“那我作揖就要作到你老的怀里去,横竖求你老想个办法。”

“我要春伢子帮你把烧一年的把子都做好,把子里又有芦柴又有草,烧起来火势大还匀净,和你们咯号灶配起好有一比——刘海哥配胡大姐,再合适不过哒。”

  我仔细端详着宣爹,圆圆的脸相大酒窝,心想这幅脸模子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和雷锋一个样。又送上一箩筐的感谢。

  宣爹讲莫谢,还有事要打商量,“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灶屋里一年的路我都包下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连讲好说好说。宣爹讲他屋子窄,春伢子还冒得一间房睡。他早就酝神要把屋砌大点,现在木料什么都准备好哒,就缺点子芦材做间墙。站在身旁的春伢子这时满脸期盼,我马上接话:“你老莫讲哒,一句话,我们那点子芦材你老看得上就只管背起去。”


--  作者:雄鸡报晓
--  发布时间:2008/11/4 15: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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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已断黑,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一路上所经过的农家都是黑黢黢的。在农村,夜里点灯费油太奢侈,不如早上床早起床,两种生产力的发展都不耽误。但看前方一处有亮,不用说,那只能是知青屋。

  我从屋后绕向屋前,眼睛探入窗内巡梭:庆宝、健生两人正盘腿坐在床上,裹着棉被看书。马灯的光亮勾勒轮廓,涂抹光环,升华蕴意。

  要说现在的形势,那好的真正地是下不得地,硬是把帝修反气得骂娘不赢,但是县知青办、再往上更高的知青办还是急得要命,怪死了我们这一群知青不争气,就像迷途的羔羊徘徊在了曲曲弯弯细又长的小路上。试问有几个脚踩淤泥放眼世界、身居茅屋心怀天下的?无怪乎广播报纸大会小会大树特树的经验样板,都是如同庆宝、健生的这般模样——白天辛勤劳动改天换地,晚上认真学习反修防修。我一声叹息激活千年呼唤:相马伯乐偃苗贵人而今安在乎?

  不能怪我没把恭维进行到底,只因“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待我擦亮眼睛再看一眼时,顷刻间感动灰飞烟灭,只剩下叫苦不迭。原来那俩小子把“楚辞新注”—好端端的一本书撕得稀烂,眼下一人一摞残书散籍摇头晃脑,悲“怀沙”吟“离骚”行“天问”,嗟乎哉路漫漫其修远兮。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后,肚子饿精神更饿。为借一本书走十几路再平常不过了,几个人争抢一本书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饿狼抢食,通行的解决方案是把一本书撕开分作几份,满足“先睹为快”个个有份,然后再作轮换看的商量。

  但这本“楚辞新注”不一般,那是老同学浩然的传家宝,书香门第抄家焚书之劫后遗孤。他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拗不过死搅蛮缠,只好强忍心痛出借与我。浩然神色悲壮,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把书撕烂了,务必完璧归赵。闪回到样板戏“红灯记”的场情里去,分明就是地下交通员向李玉和托付密电码。我向毛主席保证—誓死捍卫“楚辞新注”。

  某物件一旦崇拜为图腾,那就比人命还要紧。这么多天我一直藏着掖着这本书,好似护着那本密电码。没想到今天大意失了荆州,结果导致了腰斩肢解的惨剧发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捶门打户。庆宝溜溜地打开门来,一对面就捂着鼻子喊脑壳晕,直问我是不是绊在粪簖里去了,一身喷臭的。

  我的脾气顿时化成了心虚,只好老实招供。庆宝健生马上不依不饶地吵将起来,吵得我转身又往宣爹屋里跑,撕书一案只好就此作罢。

  春伢子跑过来烧水熬酒糟,我一手端瓢,一手抄鸡毛掸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着那俩小子下起了狠手,先是一瓢滚烫的酒糟水猛地浇上去,然后再在他们身上鬼画桃符大写意,耳边一阵鬼哭狼嚎。但看电影里共产党人被敌人抓起后皮鞭抽过水冲,有几个鬼哭狼嚎的?有没有鬼喊鬼叫又不当叛徒的。

  我说你们真正是命好,红旗飘飘下的转世灵童,若性急点是民国年间下的蛋,保不准就会有叛徒内奸等历史问题。

  庆宝找茬发难:“说是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你手拿的掸子为何是杂毛的?”

  我把那个杂色鸡毛掸子高高举起,无限崇敬满怀深情地仰望着, “庆宝你须看仔细了,这是出自一对年轻的原配新婚的鸡公鸡婆身上最美丽的羽毛,生命属于鸡们也只有一次,它们在临死的时候说,我们最宝贵的性命和爱情,都献给了知识青年和上山下乡运动。”

  庆宝念动毛主席语录:“他们经不起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在糖弹面前是要打败仗的。”

  健生朗诵列宁同志说过的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春伢子捅着我的腰问道,他们在念么子戏文。我此时已经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心事浩茫连广宇,满门心思在求证一个宏大的命题——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

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