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湖南知青  (http://2009.hnzqw.com/index.asp)
--  犟牛专栏  (http://2009.hnzqw.com/list.asp?boardid=102)
----  [原创] 枝柳岁月(二) 牺牲  (http://2009.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102&id=42071)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9/6/19 20:01:27

--  [原创] 枝柳岁月(二) 牺牲
             枝柳岁月(二)

                  

                    牺  牲


    如果把青藏铁路比喻成给藏族人民带来吉祥的天路,枝柳铁路则是环绕在湘西人民腰间五彩斑斓的幸福彩带,绿色是沿途的群山,蓝色是一湾湾清澈见底的碧水,红色则是绚丽的山花,还有建设者们洒下的殷殷热血。

    枝柳铁路北接焦(作)枝(城)铁路,起于湖北的枝城,逶迤南来,经常德地区的石门、慈利进入湘西,途经大庸(后单独划出成为现在的张家界市)、永顺、古丈、吉首、泸溪、凤凰六县,通往怀化地区的麻阳、怀化、洪江、会同、靖县,再进入广西,止于柳州,连接湘黔、湘桂、黔桂、桂昆等铁路,成为穿越大西南腹地的动脉。它在湘西境内约有200公里,基本上是在人烟稀少的崇山峻岭间穿过。

    我所在的连队隶属永顺县铁建指挥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抢修便道,以便运输铁路建设设备和物资,铁路通车后便道就成为陪伴铁路的辅道。同时我们民工队伍也配合铁四局、大桥局等工程建设单位完成一些路基和车站的土石方工程。永顺县境内的便道从本县交通最不发达的长官、永茂公社通过。(去年有湖知网友结伴经王村乘船到小溪游玩,看到大片幽静的原始次生林,小溪离公路铁路不远,当年自然环境相似。)说起这地方有多闭塞,有个真实的笑话:直到此前,这两个公社都还没有通公路,去县城要走山路、经水路,再转汽车,百多里路慢的要走两三天。县里经常召集公社干部开会,常常是开会的干部还在回家的路上,下次开会的电话通知已经又打到了公社,只好通知中途折返县城开会。无奈,公社干脆派一位副书记兼副社长长驻县城,有情况汇报和任务布置通过电话与书记、社长联系,人称“开会书记”。所以上上下下对于修公路、通铁路都是非常支持的。各连队在便道沿线一字排开安营扎寨,昔日寂静的山林顿时成了沸腾的工地。没有挖掘机、推土机、装卸车,锄头、箢箕、扁担、钢钎、八磅锤就是我们的劳动工具。不论寒暑日夜抢进度,白天人声鼎沸、炮声隆隆,夜晚挂起马灯、汽灯甚至点燃松明、篾条火把“挑灯夜战”。刚睡下就听见指挥长喊开了,指挥长是县武装部副部长,战争时期的弹片留在脑颅里,一入睡就梦见战斗:“同志们冲啊——!”真是“梦里还在喊杀声”。不到一年时间,便道拉通,队伍便转移到酉水河边的公路大桥工地。

    酉水公路大桥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里是王村下游峡谷中最狭窄的地段,两岸悬崖峭壁,河水湍急,要建的是一座双曲石拱桥,在两边河滩各建一个桥墩,一拱跨过河。两墩相距百多米,古丈一侧的桥墩高80多米,桥拱的跨度、桥墩的高度在当时都创造了全国之最。由于当时的技术、设备和材料条件,桥墩不是水泥浇筑而是用我们就近人工开采的巨型花岗石一块块抬上高高的脚手架垒起来的。一些连队分布在酉水河沿岸开采建桥需要的沙石料,我们连队则驻扎在县指挥部附近负责开通桥头的公路。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9/6/19 20:02:14

--  
    山区的寒冬来得早,凛冽的寒风在河谷肆无忌惮地肆虐,临时搭建的工棚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我们的工棚都搭建在河边的偏坡上,周围钉上木板,屋顶盖油毛毡,工棚内是用树木搭的通铺,夏天像蒸笼,冬天如冰窟。那天轮到我帮厨,天还没亮,勉强睁开惺忪睡眼,钻进工棚旁的伙房,抱起一抱柴就往灶膛里塞,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好像灶膛里有东西堵着。捻亮马灯一瞧,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动,莫非是野兽?吓了我一大跳。炊事班长被我惊醒,边喊边戳,从灶膛里钻出个活人来。借着马灯的光线,我认出他是我们连队新报到的民工,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只穿一套单衫裤,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原来他是被子太薄,冷得睡不着,钻进了尚有余温的灶膛取暖。听着炊事班长的呵斥,他只是低头一言不发。我从自己简单的行囊里找出一件棉背心递给他,他腼腆地冲我笑笑,抱着棉背心回工棚去了。

    永顺一侧的桥头是一座险峻的石峰,峥嵘突兀的山头向河流伸出,站在山头俯瞰,下临无地,激流卷着漩涡冲刷着河岸。我们把石山称为“老鹰嘴”,任务是把鹰头劈掉一半,从石壁上开出一条路来。刨去浅浅的土层,便是坚硬的岩石,民工们每天腰系绳索从悬崖顶上下到工作面,叮叮当当的锤声在峡谷里回响。表层的风化岩除尽,最艰巨的攻坚战就开始了。

民工们在悬崖上打炮眼,装填炸药,安装雷管和导火索,峡谷里每天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腾空而起的石块落在激流里如同万炮齐发,溅起高高低低的水柱,激起一片水声。我此时已被抽调到工地广播站,正在爆破工地的正对面,每次爆破都会有些石块远远地飞过河来,所以每次爆破前号声响起,我们都要钻进洞里躲炮。说来也巧,有时候石头简直就是追着人跑。一次,我刚刚钻进洞,爆炸声就响起来,接着就听见石头噼噼啪啪地落在附近,把一片灌木丛打得七零八落。洞口外距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放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一块飞石呼啸而来,不偏不倚地砸进水桶,水桶“澎”地一声爆裂开,桶板都成了碎片,桶里的水飞溅到身上,惊得我半天合不拢嘴。

    命运虽然眷顾我,让我有惊无险,但悲剧终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第一位遇难的是位炊事员,号声响起时他正在端碗吃饭,当爆炸声响起他知道已经来不及跑进伙房后面的躲炮洞,急中生智,端着饭碗就钻进了床下。谁知一块飞石正巧砸在床铺上,砸穿了床板把他砸死在床下,人们把他抬出来,他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没有咽下的饭。第二位是位技术员,听见号声他坐在桌前,没有从图纸上回过神来。听到飞石砸在头顶房梁的声音,他本能地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他不动就好了,这一退,带着巨大势能落下的飞石把粗大的房梁砸掉半边,然后正好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又擦着后背落地,把地面砸出一个坑。他断了气却没有出一滴血,指挥部工地医疗站的医生说他的脑子和内脏都震碎裂了。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9/6/19 20:03:01

--  
    排除哑炮发生事故是最惊心动魄的了。为了赶进度,我们连队在悬崖上凿出个直径五尺、深有六七尺的大洞,然后在洞底打炮眼,装填了一百多公斤炸药。那天一共是七炮,号声响起后,点炮手们点燃导火索迅速爬出洞口躲避,数着爆炸声。密集的爆炸声响过,有的人说是七声,有的人说是六声。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还没有动静,大家纷纷从躲炮洞里探出头来。一个年轻的身影从对岸隐蔽处闪出来向悬崖上攀爬,我认出那就是我们连队那位曾经躲在灶膛里的土家族青年,他仍然穿着那套玄青色的土布衫裤,他自告奋勇要去看个究竟。他灵巧地攀上了悬崖,消失在洞口。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和漫长的等待。忽然一声轰响,从洞口喷射出大股碎石,裹夹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冲天而起。我起初以为是堵炮眼的破布,定睛一看才看清那是他!

    那天填充的炸药本来就多,凿出的洞子就像一个粗大的炮膛,延迟爆炸的哑炮把他像炮弹一样发射到半空。这位我不知名姓的土家族青年农民实现了他短暂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翔。当他升到高空,他的衣襟和肥大的裤腿被气流吹得张扬开来,像老鹰展开的翅膀。我仿佛看见他睁开眼睛,从未曾有过的高度俯看正在修建的大桥,他没有见过呼啸而过的火车,也许连公路上行驶的汽车也没有见过,但他今天要把年青的生命留在这里了。他似乎又把目光转向了远处,那里有他的父母亲人和熟悉的山川家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整个工地鸦雀无声,那似乎只是一瞬,但又似乎是永恒。

    现在他开始降落了,手脚都伸开着如同一个“大”字,像一片落叶打着旋飘向大地,像一只苍鹰鼓着翅膀飞向山林,像离家的孩子扑进母亲的怀抱。对岸的人都奔上前去,但已经太晚了。他重重地摔落在靠近激流的河滩上,汩汩的鲜血流进河里染红了河水。

    指挥部为遇难的技术员举行了追悼会,会场悬挂着巨幅挽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汽车经过我们新开通的便道送走了他。民工后事处理就简单得多,装殓一身新衣服,安排一口白木棺材,同村寨的民工们扶柩把他送回家安葬,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那以后,指挥部开始特别强调安全施工,并从县里调来了专门的爆破员。当秋风再一次吹拂河面,民工们在悬崖上凿出了一排巨洞,一共填充了一吨多炸药,那是我们工地的最后一炮。凄厉的号声在河谷里久久荡漾,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广播着通知,戴柳条帽的安全员们在每一栋工棚搜索检查,毫不留情地把人们赶进洞,我们揣揣不安地期待着那惊天动地的时刻。沉闷的炮声终于响起,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远不如平时放岩炮的清脆,没有过来令人恐惧的飞石,对岸腾起黑色的烟尘如同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大量的土石哗啦哗啦地倾泻到河谷里,顷刻间筑起了一道宽厚的围堰。当烟尘渐渐飘散,半边山头不见了,伫立千万年的石峰在一瞬间改变了容颜。那一天各个连队都放了半天假,打了一顿前所未有的丰盛的牙祭。


--  作者:犟牛
--  发布时间:2009/6/19 20:03:48

--  
    在工地上先后还发生过病死的、淹死的、毒蛇咬死的、塌方压死的,但我总不能忘记那不知名姓的土家族青年。几年以后,我路过早已竣工的大桥工地,眼前又浮现出他那张腼腆稚气的笑脸。当年的工地已经找不到人为的痕迹,我们搭建过工棚的偏坡长满了荒草和野花,很难想象那样陡的坡度怎么能够搭建工棚。我在茂密的荒草和野花中穿行寻觅,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有标志,没有墓碑,只有河水仍如往日一般流淌。我忽然感觉巨大的桥墩像是一块无字的丰碑默默地矗立在酉水河畔,铭记着为工程献身的人们。他们是普通的农民也是英雄,无愧于祖先的英雄。当年从这片土地上走出过多少英雄好汉,抗倭寇、战洋人、平内乱、御日寇、赴朝鲜,血洒疆场。就在百多里开外的川湘公路上,当年为了抢通这条通往抗战大后方的运输线,湘西人民也曾慷慨付出巨大的牺牲。凭吊英雄让我的灵魂受到一次熏陶,经历了一次洗礼。

    人生需要回头看,有些经历当时并不在意,但也许正是一生的意义及价值所在。我永难忘记参加修建枝柳铁路的岁月,我的务农经历对于社会、对于接纳我的农村、对于自己可能都毫无意义,在历史上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但我曾经挥洒过汗水的枝柳铁路和辅道至今仍在发挥着重要作用。虽然我只是千军万马中的一员,哪怕我的贡献渺小得微不足道,但回顾枝柳岁月,那是我生命篇章中的华彩,是我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我可以告慰自己:青春无悔。



修建中的公路桥墩,现在它已经有五分之四淹没在水下,再也看不到它当年的雄姿了。

工地合影,远处白色的桥墩是修建中的枝柳线铁路桥。